天下网商 吴羚玮
编辑 徐艺婷
生于20世纪60年代末的老高,是非典型的县城中年男人。之所以这么称呼,是因为他曾是“拔尖儿”那撮中的一个。
这是周围很多人的共识。这份共识来自于他的“半生战绩”——作为商人,他不仅见证并且亲历了改革开放、国营工厂改制、房地产投资热,以及随后浙江民间资本转变为合法金融资本的浪潮。他眼见时代曲线一路向上,也始终在时代中寻找机会,获得了一定的回报。
他在20岁出头时是一家当地纺织厂的修理工,靠着一门电焊手艺,赶在工厂改制和下岗潮前主动离职。随后又靠着县城里的香菇产业,从一家小作坊做成全县数一数二的响亮招牌——世纪之交的头几年里,从老高店铺卖出的香菇辅料,就占全县销售额三分之一以上。
他还开出了全县第一家小额借贷公司,直到2018年,他的公司都是全县出借金额规模最大的借贷机构。
老高靠勤劳和信息差积累了第一桶金,并且依靠这些钱,在接下来的20多年里持续累积自己的财富。他投资过贵州小水电、投资过房地产,也曾靠房子实现了财富翻倍。他笃信进步与发展,也相信努力可以获得相应回报。
原本,踏实而富足的日子可以稳定地继续。然而一些事情变化了。
追溯起来,变化的端倪始于2015年。这一年,浙江西南这座县城里,有人开始传播“炒币赚钱”,一股币圈热潮即将发生。
2008年发表了《比特币:一种点对点式的电子现金系统》的中本聪,或许能预见区块链技术如今对现实生活的渗透,但未必能想象它的衍生品会对浙江这个县城的中老年男人们的生活带来如此巨大的影响。
在比特币价格突进狂飙的2017年,也就是县城“炒币”传播者出现后的第三年,据不完全统计,城里起码数千人(绝大多数是中老年男性)持有一种名为“雷达币”的虚拟货币。相较于县城拢共只有十几万的人口,这数千名的中老年男性已是不小的基数。
在对外公开的资料中,雷达币声称自己是基于区块链技术的数字货币。这个自封为“继比特币,以太坊之后的第三大币种”没有上线主流交易所,而是在自己的交易所“雷达支付”中交易。在虚拟货币交易被中国政府列为非法活动前,雷达币就因为其“推广有奖,持币生息”的模式,被不少人判定为“诈骗币”或“传销币”。
很难想象,区块链和虚拟货币,一个风行于投资人与互联网圈的概念,究竟如何渗透进一个华东小县城的。
用最简单的商业常识理解这座县城:这里至今还未得到肯德基与麦当劳的青睐,更没有星巴克。城里只有近两年蹿出的“下沉之王”们,瑞幸、一点点、喜姐炸串、蜜雪冰城和它的咖啡品牌幸运咖。
而这群下沉市场的中老年男人们,一生所到之处距离出生的地方不会太远。他们获取外部信息的方式,也往往限于微信公众号、今日头条和抖音。和城市币圈玩家唯一的共同点,或许是他们都汲汲于财富,也幻想自己是奇迹的主人公。
但此时再靠房子让财富更上一层楼,已经不大可能——大城市们先后在2010年前后推出限购政策。买房在老高眼里俨然是一种“路径依赖”,相比雷达币已经“过时”。
但事实证明,他无法挣到认知以外的钱。老高将砝码押在了一个由谎言与贪婪构筑起来的骗局上,一连串虚拟的数字让他偏离了对财富的认知。他相信,自己成为亿万富翁只有“一步之遥”。
但现在,这个梦破灭了,他的生活也转向了不同的方向。
饭局与币圈
作为一个县城中年男人,老高曾经的人生追求,是孩子留学归来后能找份稳定的好工作。自己在省城里买套房,拥有一台还不错的车。
这些愿望,老高在50岁之前都已经实现了。
县城生活平淡无聊。老高的日常生活更简单。他不喝大酒,不打麻将,除了爱抽烟,没别的什么“不良嗜好”,深交的朋友就那么几个。
2017年,老高50岁的某一天,突然开始多了饭局,也多了不少“朋友”。
他们聚集的地点在县城大酒店、小饭馆或周边的农家乐。谈论的话题很简单,从当天的雷达币的涨跌幅展开,一直延伸到可能带来更大财富的新币种(当然也是空气币)。朋友A套现提了一台路虎、一台奔驰,朋友B又在省城杭州买了套房的消息,总会把饭局的气氛推向高潮。
城市玩币人爱扎堆在北京或大理的Web 3.0咖啡馆里,喝着咖啡或巴黎水,张口闭口谈论“元宇宙”“NFT”。这群县城男人们既不是极客,更非投资人,大多只是小生意人。
如同所有圈子,能玩到一块的,多少得势均力敌。全县城有几千个玩币的人,但老高只活跃在一个20人的小群里。群友们都是县城里持币量相对比较大的玩家,少则几万只币,多则十来万。
老高算入局较早的玩家。2017年雷达币低至30元时,他就买入了几万只,此后几年随着价格上涨,又陆续“加仓”了几次。
2020年初,当大户们大量购进囤积雷达币,并放出雷达币将上市第三方交易所的消息——这让老高等一众“散户”认为,雷达币将不再是“传销币”。雷达币的价格也从年初的140元拉升到年中的500元左右。
半年不到,币价翻了近两番。如果按2020年雷达币最高币值538元计算,老高的交易所钱包里起码躺着5000万元人民币。他所在的几个币圈大群,群里的“投资大师”们不断推波助澜,预测雷达币将在2020年底冲上1000元大关。
财富膨胀的速度如此之快,消息传得更快。县城里玩家呼亲唤友,源源不断为雷达币资金盘注入新鲜血液。不少人甚至不会买入卖出,让老高帮忙。经他手里的资金,一天最多时有数千万。
就这样,虚拟货币,这个流行于城市精英的新概念,依靠亲友关系长驱直入,迅速在一座县城扎根、蔓延。
2020年的大部分时间里,老高的妻子在杭州陪孩子上学。妻子不在的日子,他快活得像个单身汉。和币友们日日饭局,推杯换盏、吹牛敬烟,老高吃得肚皮滚圆,每天沉浸在兴奋之中。
“造神”与包装,如何让他们一把“梭哈”
2014年,一个自称比特币2.0版本的虚拟货币“V宝”出现。发行一个月后,就从331元的价格蹿至997元。据《棱镜》2014年的一篇报道,当时V宝吸引了江浙一带数以10万的玩家,不惜借债买入。
只是这个曾经号称“将取代美元,成为世界性货币”的代币,在短短一年内就闪崩离场。随后,它又摇身一变,成了现在的雷达币。
当时雷达币在官网中这么宣传自己:
「雷达币(VBC)是雷达实验室于2012年在IDG资本、谷歌风投等风险投资公司的资助下,在全球召集顶级经济学家和科学家一同研发的,历时两年半的时间于2014年7月5日研发成功,并于同年10月25日在http://github.com向全球公开源代码和白皮书。」
但不管在IDG资本还是谷歌风投的官网中,都找不到关于雷达币的任何信息。
与它的前世V宝类似,雷达币既通过炮制假新闻,用有公信力的机构为自己背书,也依靠各地组织的讲师培训班、大会、年会、研讨会营造声势。最关键的是,V宝和雷达币的上下线分成机制,让法律专家确信,它们都是穿着虚拟货币外衣的传销组织。
尽管当时天涯和知乎等论坛已有不少网友深扒雷达币的传销属性,但这些帖子不是被删除,就是在评论区中引来骂声一片。
对互联网信息拥有鉴别能力的人,或许能通过搜索鉴别出这些头衔是否唬人,事实是否编造。但老高们笃信无比。
对雷达币最上头的那段时间,老高热衷于点开一个女人在“国际大会”上的发言视频——尽管她站的舞台简陋,话术也与投资大师们在微信群里说的话别无二致,“我早就跟你们说过了,雷达币一定会涨!赶紧砸锅卖铁,现在还来得及入场。”
币友们尊称女人为“阿慧老师”,据称她靠雷达币赚了数亿元。2020年,《青岛画报》第7期给阿慧做了一篇6页的访谈。标题这样写:《追赶时代浪潮,勇做“开路先锋”——访F7雷达企业联盟创始人王淑会(阿慧)》。
老高一度视她为领路人,在办公室里放着这本杂志。他相信地方报刊杂志的权威性——这这让阿慧在全国各地的走穴讲话显得不容质疑。
初中学历不足以让老高了解究竟什么是“区块链”“去中心化”和“元宇宙”,更无法概括或复述出它们的概念,但这些关键词对他来说有着巨大魔力。只要它们出现在今日头条、抖音或“投资大师”们丢的链接里,他一定会点开——他被围在了由币圈玩家构筑的信息茧房里。
事实上,老高们也并不在乎那些玄而又玄的名词和概念。
他痴迷这套钱生钱的机制。雷达币声称,持币玩家们每月可以额外拿到币量3%-5%的挖矿收入,这意味着财富每天都在凭空增加。老高手里拿着的几万只币,每天能再生出20个币左右,相当于他每天躺着,就能进账1万多元。
那一两年里,雷达币确实让老高一家人过上了不错的生活。需要用钱了,就零零散散卖掉几个币。
一个普通人,手里突然有了过去想也不敢想的财富——一串数字后面跟着掰着指头才能数得过来的“0”,还能转化成实实在在的财富,老高开心到了迷糊。
县城里后富起来的人,懊恼此前错过的机会,卖房或贷款跟进。老高只希望达成自己的新目标,把手里的闲钱放到一个生钱更快的渠道。尤其当大城市推出限购政策,小额借贷生意也开始频频出现坏账后,除了雷达币这一条生财之路,他的选择不多了。
他也尝试过将鸡蛋放在多个篮子里。投了16万元到一个“假平台”,一个星期后对方就跑路了。不过,这些钱对当时的老高来说,“只算零钱,随便玩玩”。
“我的目标是一个亿”。老高笃信群里那些“预测”。他相信,2020年底,他就是一个真正的亿万富翁了。
房子,正是他畅想的富人生活方式中的一部分。尽管他早在杭州有了房产,但他对那些离城区更近的房子兴趣缺缺——他只想着在省城杭州的郊外买栋别墅,种花晒太阳喝茶。“这才叫实现财富自由”。
梦碎币圈,但“信仰”还在
2021年9月15日,中国人民银行、中央网信办等十部门发布了《关于进一步防范和处置虚拟货币交易炒作风险的通知》。从此虚拟货币交易不再灰色,被明确定义为“非法”。
几天后,知名虚拟货币交易平台火币和币安先后停止了中国大陆地区用户注册,并宣布将完成存量用户的“有序清退”。
消息发出,立刻引发挤兑。9月26日当天下午3点30分左右,比特币价格半小时内暴跌2000美元。同时,根据WhaleAlert监测,当天下午3点到4点之间,有2.2万枚比特币(约合人民币58.8亿元)从火币转出。
大平台的提前告知与币值震荡像是一个信号。但显然,被隔离在主流币圈之外的雷达币玩家没有接收到。
老高只注意到,雷达币值在那几天迅速从100来元猛跌至50元以下。但他以为这次闪崩只是遭受了一次黑客攻击,币值会在“技术调整”后,再次走上一条陡峭增长的曲线。
他相信群聊中那些“乐观”的发言,“不要相信公告”“外部传闻都是假的。情况还不明朗,操盘团队也没有跑路”。阿慧信誓旦旦的话也让他有底,雷达币会在2023年11月25日会涨到5000,“输了赔人家500套别墅”。
他和币友们通了气,放心地将钱放在雷达支付的钱包里。只是,大家都没等到这一天币值冲上5000元的那天。
2021年10月19日20点45分,雷达官网发布公告,宣布永久关闭平台。1个多小时后,这个网站就再也无法打开。老高们也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在雷达支付关停后的一年多里,“阿慧老师”已经不见踪影,不少自媒体发布了雷达币“领导层”跑路的消息。老高所在的币圈微信群被一个个解散。有人呼告无门,有人报警。江苏盐城响水公安还对雷达币做出立案调查,针对全国雷达币受害者成立了雷达币报警专线。
老高用每一个有名有姓的朋友的遭遇和案例,痛陈自己的后悔——
那个曾经依靠雷达币拥有1亿元资产的朋友A,先后贱卖了两台车用来还贷款。
那个将积蓄都放在平台上的朋友B,如今谈起雷达币,总是自扇巴掌,“我要那么多钱干嘛,到死都花不完了”。
这帮曾经和老高混在一块的朋友们,如今和他一样成日待在家里,“没有钱,也没有脸”。
家里几口人仅靠着杭州房产的租金过生活。一年多时间里,老高都在家吃饭,妻子舍不得买太多肉,这让老高又瘦了好几斤。
老高几年前买的保时捷,也已经泊在车库里很久了。他负担不起每天开车出去“潇洒”的油费。春节前,他自己拿着皮管子用水洗了一遍车子。车身很难洗干净,到处都是水痕。
这些故事一度让后面的采访进行得很艰难。原本在一旁安静听着的妻子,突然气急败坏,又一次指责老高——“我早就跟你说过”。
“我老婆恨死我了,我也恨死我自己了。一门心思就想着一个亿,被人家洗脑洗成这个样子。”
但老高从未放弃等待。这个做了40年买卖的老商人,理智又一次下线。他既清楚知道自己“被洗脑”了,依旧将自己放在信仰者的位置。
他和币圈玩家们仍旧保持着密切联系——不在微信群里,而是一个叫“WedoTalk”的app。老高认为,这是个相比微信更“自由”的平台,玩家们可以随意说话。
群主每天往群里发消息——大多是一连串的语音。内容大致是平台的服务器地址在中国贵州,仍在运行中,或是雷达迟早还会开网。总之都是让币友们放心。
2023年春节期间,几个活跃的群友们还在群里相互拜起年。群主也不忘针对此前的质疑做出回应,“安抚”群友:
「我们选择雷达是一个太超前的技术,我们走在世界和时代的前列,这也意味着我们要承受的一些阻力,和方方面面的坎坎坷坷。」
语音听到这里,我忍不住嗤笑一声。
“你别不相信。我是很坚定相信的。”听起来漏洞百出的话,被老高奉作圭臬。他立马正襟危坐,仿佛我在质疑他的信仰(事实也确实如此)。
“国家已经明确判定虚拟货币交易违法了。群里这么假的话你也信?”我问老高。
“最简单的一点,如果他们真的骗人,为什么现在还要在群里说话?”
我再没有说话,更无力反驳。
老高的亿万富翁梦,一年多以前就已经破灭。只是预期财富与当下生活之间的落差,已经是他心里的一个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