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无卡者”向有卡群体的宣战，敌人隐藏在暗处，他们甚至不知道敌人是谁，“黄牛”和“矿主”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在巨大的利差面前，谁能以低价拿到显卡，谁就有可能叛变，曾经和自己身处同一条战壕的战友，转身变成最为痛恨的黄牛。
文 | 易方兴
编辑 | 赵磊
运营 | 以繁
“无卡者”的战争
6月12日，林涛打开闲鱼，发布了一条虚假信息。
他要以2000元的价格出售一张市价超过5000元的RTX3060显卡，在商品介绍中，他写着“我现在在嵩山少林寺习武，还有半年才能下山回家，拍下后半年发货”，为了不“误伤”到自己人，他补充了一句：“懂的都懂。”
“自己人”是和他一样买不到显卡的人。在这一天，数以百计的低价二手显卡占领了闲鱼，都是没有货源，都是“懂的都懂”。林涛觉得，这是一场战争，他们要用“无卡逗牛”的方式表达怒气。
战场定在闲鱼，由于闲鱼的图标是一条小黄鱼，代号就是“小黄鱼战役”或“海鲜市场战役”。战争的己方，是无数像林涛一样渴望买到原价显卡的游戏玩家，战争的敌人，是将显卡价格炒高的“万恶的黄牛和矿主”。玩家们的理想是用大量低价的虚假显卡淹没黄牛们的高价显卡，让黄牛卖不出去，从而主动降价。
“是他们逼的。”林涛觉得这场战争是玩家们被逼无奈下的自卫反击。
今年2月份，他在英伟达的官方直播——号称“高能之夜”中蹲守，他要配一台游戏主机，万事俱备，就差一张显卡，指望在直播中用原价抢到，结果蹲了两个半小时，全是“已抢光”。
“要是说我手速慢我也认了，但那个抢购按钮就没亮过，当时还有一款3060显卡，还没上架，就显示已售90张，这不是耍我们吗？”
▲ 闲鱼上一位买家发布的收货贴，文案中透露着对显卡涨价的调侃。图 / 手机截图
当天直播同时有十万多人在线，直播结束后不少人来显卡吧发帖，称这是“耍猴之夜”。林涛在之后的几个月里，又参加了微星、华硕等显卡厂商的直播，每次苦等几小时，毫无所获。
自去年11月份虚拟货币价格开始暴涨以来，买不到显卡的人越来越多，不光是林涛这样的普通玩家，就连一些底层的电脑配件经销商也拿货困难。在武汉做电脑整机装配生意的江永年记得，显卡从去年11月份一天一个价，到今年3月份变成了一个小时一个价。“有些人一看就不是买来玩游戏的，找我买显卡根本不问价格，有多少要多少。”
最令他惊讶的一次，店里来了一个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的小年轻，一开口就问他有没有800张RTX3080显卡。“要知道这卡一张市场价就是一万三，我还以为他开玩笑，结果人直接说可以现金拿货。我当时是没货，我要是有货，光这一单生意就能赚个百八十万。”
但如今，他也陷入了卡荒，没有显卡，店里的其他硬件也卖不出去，对那些囤卡的人他也看不过去，也一起加入了这场“小黄鱼战役”。
归根结底，这是一场“无卡者”向有卡群体的宣战，敌人隐藏在暗处，他们甚至不知道敌人是谁，“黄牛”和“矿主”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在巨大的利差面前，谁能以低价拿到显卡，谁就有可能叛变，转身投入黄牛阵营。
在后方大本营“显卡吧”，有565万会员，发帖超2亿。为了将广大“无卡者”团结起来，有人在显卡吧里公布了《一致行动宣言》，有给“等等党”的行动指南，比如“你不买，我不买，显卡还能降200”“坚持原价买新卡，三折买矿卡的原则，绝不妥协”，还有统战思想和对敌方针：“对于曾经有加价倒卖显卡行为的，只要不是依靠作弊手段获取显卡的，都可以在进行思想改造的同时予以团结。对于黄牛奸商，应当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敌强我弱，但我们是站在正义的一面，所以这必然是一场持久战，我们要一直打下去，一直打到完全胜利。”
“等等党”究竟有多大的规模，没有人知道。苏强是里面比较活跃的一个。他每天都要发回“前线战报”，最多的一篇帖子，有1000多条回复和支持，他觉得很得意，“我以前发帖子从来没有这么高的关注度”。他自己在闲鱼上发了七八条显卡货源，一会儿说自己在叙利亚，一会儿说自己在非洲，把扰乱市场进行到底。
▲ 主机机箱中的英伟达显卡。图 / 视觉中国
开辟第二战场
显卡吧的小吧主“香风智乃”参与指挥了这场战争，在6月15日，他发了一条“海鲜市场发布技巧”的帖子，有7条注意事项，第二条特别写道：“图片能用实物图就用实物图，如果要套别人的图，记得稍微改一下，避免被认定为一个东西，不要用能看出平台的网页图，避免被举报引流。”
但“等等党”们很快就遭到了对方的反击。
6月17日，苏强发回“前线战报”，称遭遇了奸商黄牛的“顽强阻击”。他展示了一张闲鱼聊天截图，好几个人在留言里骂他，“说我扰乱市场，害得他们自己的显卡卖不出去”。他不但不生气，反而觉得很高兴，因为他觉得玩家们和黄牛的关系终于反转了一次，“现在主动权在我们手里”。
他高兴了没多久，就发现他的显卡链接被人举报下架了。不光是他，大量的“懂的都懂”显卡均遭遇了下架。
闲鱼的二手交易规则正在遭到挑战。在《闲鱼社区信息发布规范》中，第十二条明确规定，“禁止发布实际不存在的商品”。这意味着玩家们的做法，正在触犯闲鱼的底线。
“大量战友的商品链接都被以发布违规商品的理由删除了，我们有必要升级我们的手段了。”林涛说。6月17日之后，贴吧里一些人摸索出更详细的发布商品教程贴，比如“一定要按真的标准写文案，要做到以假乱真”“千万不要加‘懂的都懂’这类统一文字，很容易被筛查出来”“不要随便扒一张图就放上去”……用这样的方法，被删的几率大大降低。
▲ 7月5日，显卡吧中一名用户发布的主题帖，号召大家继续发布闲鱼贴，并附上了实物照片供大家使用。图 / 手机截图
在这样的硝烟战火中，玩家们迎来了一年一度的618。
618是个特殊的日子，本来在这一天玩家们可以用最低价买到显卡，但今年的618，反而更有些火上浇油的意味。林涛虽然第二天要上早班，但618晚上还是熬了夜，“我的期望不高，现在矿难了，我能3000多买个3060就知足了，毕竟原价才2499。”结果他没能等来想要的低价，即便矿难叠加618，3060显卡也要4400多块钱。
“这不是收我们智商税吗？”他更加坚定了做一个“等等党”的决心。来贴吧诉苦时，林涛发现有一堆人跟他一样败兴而归，其中一个叫“甄小疯”的人说：“既然他们恶心我们，那我们也恶心他们，我们可以拍下然后不付款。”
“甄小疯”展示了自己在京东上的交易记录截图，他一共拍下了12张显卡，价格从5300元到14000元不等，但都没有付款。还有更狠的，有人最多拍下了384张显卡。
在示范效应下，战场已经由二手市场闲鱼，扩展到京东和淘宝上。还有人专门制作了宣传海报，号召“兄弟们集火618，共同抵制奸商、挖矿、显卡溢价，为了高考后的孩子不做奸商接盘侠，为了玩家领域不沦为黄牛天堂”。
这样的行为确实给一些店家带来了影响。一家电脑硬件商家的销售人员说，6月份下单的虽然多，但很少有真正成交的。“现在就算对方付款了，我们也还在担心，因为有七天无理由退货条款，买下退款的人比去年多了一倍，还有人故意给我们差评。”
就连正常出售显卡的人也受到了影响。比如显卡吧的吧友hhaayy，他自己在京东上花4499买了张3060显卡，因为个人原因想原价出售掉，结果挂在闲鱼上也遇到了故意拍下退款的吧友，“那个人买了，货都快送到的时候选了退款，我心态崩了”。
▲ 囤货商手里抢到的热门显卡。图 / 以繁 摄
起义注定失败？
“小黄鱼战役”声势浩大，但在林涛们的“敌人”眼中，这场起义却注定会失败。
赵虎从2017年开始挖矿，到今年已经是挖矿的第四年，他的矿机今年刚刚更新配置，正插着8张林涛梦寐以求的3060ti显卡，一天能挖200多块钱。“我什么矿难没见过，今年也不是什么灭顶之灾。”对于“小黄鱼战役”，他不以为然，因为即便是遭遇矿难，他挖矿依然是赚钱的，只要矿工还能赚钱，显卡就能接着买。
显卡（GPU）和中央处理器（CPU），是电脑最关键的两张芯片。CPU擅长处理复杂运算，显卡则擅长处理大量并行的简单运算。虚拟货币的矿工们盯上了这一点，因为挖矿正需要进行大量重复的简单运算。相比之下，挖矿需要的显卡数量更多，玩家们玩游戏只需要一张显卡，但矿工们组装一台矿机就需要八张显卡，矿机越多，赚得越多。
这场冲突的根源，正是虚拟货币挖矿火爆，显卡供不应求，加上黄牛趁机囤卡加价，最终引发抗争。
事情本不至于此，在小黄鱼战役之前，今年5月，监管部门开始对挖矿进行整顿，国务院金融稳定发展委员会召开的会议特别提出坚决防控金融风险，要打击比特币挖矿和交易行为。那时，林涛觉得苦日子到头了，他还吃了一顿牛排庆祝，显卡吧里也一片喜庆。
尽管在之后的十多天里，新疆、内蒙古、青海、云南这些挖矿大省，不断传出清理整顿的消息，按道理，矿场关闭，那么用来挖矿的数以万计的显卡应该会流入市场，但玩家们发现，市面上的显卡价格依然居高不下。
百度显卡吧的小吧主张龙，把显卡价格降不下来的原因，归结为黄牛故意囤积显卡，“商家们恶意囤货，还有的不良厂商试图翻新显卡，然后装在整机里高价出售”。于是，吧里玩家对黄牛的怨恨与日俱增，最终集体出征闲鱼。
只有矿工才明白，显卡价格居高不下，是因为挖矿依然很赚钱。
“以前每年能有100%的利润，如今只有20%的利润，但也够了。”赵虎早在2017年就开始用显卡挖矿，这四年一直挖ETH（以太坊），显卡价格最疯狂的三四月份，币价一路上涨，显卡价格也一路上涨。在矿工心中，最为重要的指标并不是当天的收益，而是“回本周期”。赵虎说，开个餐厅两年能回本就算不错了，挖矿不到半年就能回本，所以人们才这么疯狂地买显卡，因为大家都跑去挖矿了。
赵虎在显卡价格高的时候换的新矿机，八张显卡加矿机一共花了近60000元，每天还得用掉10块钱的电费，但他投资显卡的钱，早就通过挖矿赚了回来。如今，矿难之下，币价下跌，在7月1号这一天，他挖矿的日收益跌到了216元左右，但他依然是赚钱的。
赵虎同样在期待显卡降价，他还能趁便宜再多买一些显卡，扩大收益。对他来说，只有当挖矿的收益低于每天消耗的电费，才能迫使他停止挖矿，这被称为“关机币价”。
经过测算，ETH（以太坊）的“关机币价”为729元左右，而现在ETH的币价为14206元人民币，“还早得很”。
▲ Evobits加密货币矿场中，正在挖虚拟货币的矿机。图 / 视觉中国
只要利益还在，资本逐利的行为就不会消失。归根结底，显卡的价格还是取决于市场的供需关系，赵虎看明白了这一点。“就让那些玩游戏的人闹吧，闹得大点。”
他自己也决定加入这场战争，装模作样也发了个贴，痛斥了一番“挖矿行为”，呼吁显卡降价。
“我打算再买八张。”
利益中的众生相
从6月12号持续至今，这场战役没有经历过高潮，却已经开始渐渐平息。
林涛觉得他们打来打去，敌人都藏在暗地里，始终没有出现过。“时间久了，显卡也没降价，觉得力气打在了棉花上。”他有些失望，也有些疲了。最开始，他一天七八个小时泡在贴吧上，现在就想起来才看一看，闲鱼上的商品被删了也不再发布了。
他在一家国企的市场部门上班，部门领导前几天找到他，说他这段时间工作不在状态。他想明白一件事，“毕竟显卡又不像房子一样是刚需，一款游戏开不了高画质对我来说真的有很大的影响吗？好像也没有”。
他现在晚上加班回家，还是会打打游戏。只不过不是用台式机，而是那台自己5年前买的GTX980M显卡的笔记本，打一把《英雄联盟》就睡觉了。
“小黄鱼战役”让许多玩家产生一种悲壮的态度，虽然无奈，但不妥协。“你打过这场仗，再去买高价显卡，你自己都会觉得自己蠢。”不少人在贴吧上表达了类似的观点，要是不降价，干脆就不玩大型游戏了。还有的转头投奔主机游戏，买PS5去了。
这也是让江永年这样的电脑整机经销商最担心的一点。“我这样卖整机的，其实特别不希望显卡涨价。”今年上半年以来，他店里的CPU、主板、硬盘都卖不太动。“其实玩家才是我们的支柱，光卖显卡给矿佬是一种短视的行为。”
还有的人，干脆就投奔到了“敌方阵营”。比如苏明，他在5月份显卡价格正高的时候，买了一张3080显卡，花了一万三，目的是为了玩《赛博朋克2077》，开最高特效。结果花一个月通关了，就不知道干啥了。到了6月份，他参加了小黄鱼战役，认识到挖矿竟然能这么赚钱，他就决定用这张显卡挖矿了。
他把电脑放在书房里，每天24小时不间断挖矿，还弄了个风扇对着吹，一天可以挖到约40块钱。“这下每天的烟钱和饮料钱就有了，真香。”
也有人找到了流量密码。“现在谁要是站出来骂奸商和厂商，谁就能涨粉。”江永年说。在一些社交平台上，点击量最高的，都是那些骂厂商骂的最起劲的。江永年自己也做直播，有一次他在直播时说了句“3060显卡短时间不会降到3500以下，因为显卡是层层加价，你一降价，就动了别人的蛋糕”。结果直播间里都在刷他是奸商，粉丝还掉了好几百个，后来他再也不敢说类似的话了。
现在，即便是真的有经销商愿意低价卖显卡，也依然要承担来自于厂商和代理商的压力。比如B站上，up主“邻家小妹装机馆”发视频说，她在自家淘宝店卖得比官方店低1000元，结果遭到三大显卡品牌的停卡。
▲ UP主邻家小妹装机馆发布视频称自己被三大品牌停卡，并称这个视频可能不久就会被删除。图 / 手机截图
在这场没有结果的战争中，资本始终是赢家。英伟达公布了2022财年第一季度财报，当季度收入同比增长84%，达到56.6亿美元，游戏部门营收27.6亿美元，同比增长106%。英伟达表示，该公司认为业绩增长得益于加密货币矿工对英伟达显卡的需求。
如今，显卡价格的确正在下调，但最多只是降价几百元，并没有出现想象中的暴跌。唯一能让玩家们高兴的消息，可能是6月20日国家对整个四川省矿场的清理。在占到了全球一半以上挖矿算力的四川，矿场们纷纷关机，开始出国寻求出路。
一条矿场关机的视频也在网上流传，原本噪声轰鸣的矿场，随着拉闸断电，绿色的指示灯熄灭，山谷重新陷入一片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 俄罗斯CryptoUniverse的加密货币采矿工厂，发光的机器们正日夜不休地挖取虚拟货币。图 / 视觉中国
文章为每日人物原创，侵权必究。
想看更多，请移步每日人物微信公号（ID:meirirenwu）。
上一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