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者供图
经济观察报 记者 胡艳明 “异常”是从4月19日开始被发现的。
“19号早晨的时候正好有一笔利息该发放了，我就上平台去支取利息，结果支取提示失败。”4月27日，来自陕西的张女士向记者回忆了自己存款无法取现的经历。
张女士口中的平台是“禹州新民生村镇银行的微信小程序”。这家村镇银行位于河南省中部的禹州市，后者是县级市，因大禹治水有功受封于此而得名。
4月19日起，陆续有人在网络上反映，包括禹州新民生村镇银行在内的河南四家村镇银行存在“无法线上取现”的问题，另外三家银行是上蔡惠民村镇银行、柘城黄淮村镇银行、开封新东方村镇银行；此外，安徽固镇新淮河村镇银行也曝出存在同样的问题。
记者采访发现，反馈无法线上取现的人中大多非河南本地人，为度小满、天星金融、滨海国金所等第三方互联网平台用户，以及从上述平台转到村镇银行自营小程序上的用户。
天眼查信息显示，上述五家村镇银行中，有四家的背后大股东都指向了许昌农商行。开封新东方村镇银行则是由新郑农村商业银行发起。
4月25日有网友在许昌市人民政府官网反映禹州新民生村镇银行以升级为由关闭线上取款功能。当日禹州市政府回复“网友留言”称，近期有不法分子利用禹州市新民生村镇银行线上渠道进行诈骗。“昨天早上，我们才终于联系上村镇银行那边，收到了他们那边的官方函件，要求我们把合作的合同等文件打包发给他们，我们正在紧急整理中。”4月29日，有第三方互联网平台人士告诉记者，“好像之前负责这个业务的对接人联系不上，可能村镇银行现在那边有新的团队在接手了这部分。”
截至发稿，用户反馈他们线上的存款依然无法取出。
突然的“支取失败”
“支取提示失败。”张女士起初看到这个提示并没在意。“因为之前经常投资互联网存款的事，我加了几个交流群。我看到别人也提出这个村镇银行‘取不出’的问题，然后我们上银行官方网站看到了一个‘18号银行系统维护’的通告。所以我当时以为是维护，所以就先搁在那里了。”张女士说。
4月18日，禹州新民生村镇银行在官网发布通知，为了能够向您提供更优质的服务，我行将于2022年4月18日8:30对系统进行升级维护，我行网上银行、手机银行将暂停服务。
张女士回忆，她从2020年左右通过天星金融APP（原小米金融）平台“购买”了禹州新民生村镇银行的存款，后来陆陆续续存进工资等收入，中间因为用钱也支取过。
后来张女士存钱的方式从天星金融APP转到禹州新民生村镇银行自己的微信小程序，其背景是监管对于互联网存款规范。
2021年1月，中国银保监会、中国人民银行印发《关于规范商业银行通过互联网开展个人存款业务有关事项的通知》，明确规定，商业银行不得通过非自营网络平台开展定期存款和定活两便存款业务，包括但不限于由非自营网络平台提供营销宣传、产品展示、信息传输、购买入口、利息补贴等服务。
互联网存款新规意味着，互联网等第三方平台不能再销售商业银行的银行互联网存款产品。张女士告诉记者，在这个规定后，禹州新民生村镇银行给她发了短信，引导去银行自己的APP或者微信公众号继续存款。
她给记者提供的短信记录显示，2021年3月，“【新民生村镇银行】尊敬的客户：为给您提供高效、便捷的服务，请搜索并添加“禹州新民生村镇银行”小程序，点击“我的资产”查询通过天星金融购买我行的存款产品。”
根据银行短信提示链接登录，进入小程序后，张女士曾在天星金融的记录也显示在界面下方。后续，张女士便将“购买”存款的行为转到了银行的小程序上。
在很多交流群里，不少人的经历都与张女士类似，反馈多是从度小满、京东金融、360金融、携程金融第三方平台，逐渐转向银行的“自营平台”购买的存款。“19号下午，我所在的存款交流群里面，突然有人说打了禹州新民生银行的400客服电话，客服竟然让报警。不承认一切网上存款业务包括第三方及自己APP和掌上银行（即小程序）。”听到客服这样回复，张女士说，群里很多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现场核实、线上商议
与张女士类似，杨先生2020年在度小满上购买了上蔡惠民村镇银行存款。2021年后，有47万产品到期，他从度小满转到“上蔡惠民村镇银行”小程序上继续买存款；现在，他还有一款5年期的“上蔡惠民村镇银行重阳宝”存款产品因未到期，本金3万，依然在度小满上继续显示。
对于如何得知取现难的消息，杨先生回忆，“有人在恒大的群里说他买了这个银行的也爆了，我一看我也懵了。”他告诉记者，在此之前他购买过恒大财富的产品，至今仍有50万没有兑付。“19、20号的时候，有一些存款多的人就坐不住了。离得近的就开车去了禹州。”张女士告诉记者，大概有二十个人去了禹州新民生村镇银行总行的网点。“银行看是外地人，叫来了防疫（部门）的人，让隔离。”张女士称。
张女士等人提供的现场视频显示，有银行工作人员在网点大厅称，“现在是疫情期间，你们是外地的，来这需要隔离14天。你们需要隔离，你们也没有出示任何通知，请你们出去。”待他们表示来自是低风险，并出示了阴性的核酸检测报告及行程码的绿码之后，仍被要求先隔离。
几位赶赴禹州的用户在现场观察到，禹州本地人在线下正常取款，但是对于他们向银行提出的查询卡里余额等要求，银行工作人员的反馈是“你说的小程序我们都没用过”“暂时无法查询”。
张女士等人提供的现场视频中，有银行工作人员称，“现在很多外地客户给我们打电话……现在系统关闭，我们也看不到什么东西。我们想知道，开始是谁告诉你们，有人营销你们（买存款）？肯定我们的员工没有。”
直到4月22日，他们被劝说离开了禹州。“到现场以后很失望，觉得银行发生这种事情还是比较罕见的。并且，处理的态度也是比较让人捉摸不透的。”一位从辽宁开车赶到禹州的用户无奈地表示。
借鉴与恒大财富的交流经验，杨先生在社交网络上发表了一些看法，很多人在评论中与他沟通。交流的人多了以后，杨先生和朋友商议用建群的方法，方便大家交流。
慢慢地，更多的人找到杨先生，申请进群，目前已有上1000人。“大家不要焦虑，我恒大的钱取不出来，剩下三个家庭钱（大部分）都在这几个村镇银行，我也没恐慌。”杨先生安慰群友。杨先生的存款涉及了三个家庭，他和爱人、他的母亲、岳母，都在村镇银行有存款，金额大约200万。
在度小满还叫“百度钱包”的时候，杨先生的妻子就开始在这个平台上“购买”存款。2020年后，他也开始在度小满上买银行存款，当时他对比了几家银行的利息。看中利息是其中一方面，当时建行和工行的五年期存款年化利率在4%左右，度小满平台上展示的很多银行存款利息在4.6%~4.8%左右。“而且，有时度小满会搞活动，比如推出一个加息券，或者买完之后持有多少天，然后这个平台就会返额外的加息券。”杨先生说。
当时他买这款存款的第二个原因是其结息周期：5年期存款，每一年均可付息。杨先生认为，相比其他银行的5年定期，每年结息有优势。“因为你5年的存款你要是到4年半去取，往往也是（按照）活期利息计算。”他说，但是这些存款每年都能按5年的利息拿到了一年的利息，这比5年定期有优势。
杨先生在度小满买存款后，身边的亲人也加入进来。杨先生也曾告诉亲人，存款保持在50万内，会有国家存款保险基金的保障。
在2021年，接到上蔡惠民村镇银行“导流”到官方小程序的短信后，杨先生出于警惕，当时打了银行客服电话确认。
“记得当时我是晚上10点多打的400客服电话，打过去那边就接了。我还很纳闷这小银行还24小时办公，然后就问，那小程序什么是不是正规的？对方说都是正规的，就是以前在平台上买过的老客户才有这样的优惠，才能继续买。然后（我）就继续在小程序里买。”杨先生回忆。
杨先生一家目前无法取现的存款涉及到上蔡惠民村镇银行和禹州新民生村镇银行。
4月18日，上蔡惠民村镇银行在官网发布通告，为了能够向您提供更优质的服务，我行于2022年4月18日8:30对系统进行升级维护，我行网上银行、手机银行将暂停服务，有现金需求的客户可到我行柜台进行办理，异地客户要根据当地疫情防控要求做好防护。
村镇银行背后的股东
柘城黄淮村镇银行则是在4月19日发布了系统升级通告，表述内容与上蔡惠民村镇银行相同。
4月20日，开封新东方村镇银行在官网发布了类似的系统升级公告。
禹州新民生村镇银行、上蔡惠民村镇银行、柘城黄淮村镇银行背后第一大股东均为许昌农商行。天眼查信息显示，许昌农商行分别持有禹州新民生村镇银行、上蔡惠民村镇银行、柘城黄淮村镇银行各20.5%、51%、51%的股份。
不过，河南银保监局官网信息显示，2021年4月1日，监管批准许昌农商行增持禹州新民生村镇银行5000万股股权。变更后，许昌农商行持有后者股权数量由1640万股增至6640万股，持股比例由20.5%增至51.08%。
近期，许昌农商行获批增持上蔡惠民村镇银行。2022年3月30号，河南银保监局批准许昌农商行增持上蔡惠民村镇银行股份，变更后，许昌农商行持股由5000万股增至6500万股，持股比例由51%增至62.31%。
另外一家同样被反映无法线上取现的安徽固镇新淮河村镇银行，天眼查显示，该行第一大股东也是河南许昌农商行，持股40%。
杨先生存入的是上蔡惠民村镇银行和禹州新民生村镇银行。“当初我有个想法，我不可能在一家（银行）存的。但没想到这几家银行背后是一个银行股东，就是这么巧。”他说。
记者获得一家科技公司发出的一份《关于禹州新民生村镇银行、柘城黄淮村镇银行、上落蔡惠民村镇银行、固镇新淮河村镇银行四家村行关闭一切线上渠道资金支付业务导致互联网平台出现大面积投诉及发生严重挤兑情况的问题反映》（下称《问题反映》）。这家科技公司是一家互联网智慧银行科技服务商，为上述四家村镇银行提供部分科技系统建设和运维服务，同时为银行的互联网存款业务对接外部互联网平台。
其中提到，现因上述四家村镇银行于2022年4月18日强制关停线上渠道资金支付业务，导致互联网存款客户无法提现、取款，现互联网平台出现大面积客户投诉及已发生线上、线下严重挤兑的相关情况，特向领导进行情况反映。“作为银行及互联网平台的合作伙伴，我司已经多次向四家村行及其发起行许昌农商行反映情况，提示风险，均未给出解决方案。”《问题反映》称。
4月29日，记者拨打该科技公司电话，无人接通。
开封新东方村镇银行则是由新郑农商行发起，持有30%股权。开封银保监分局在2021年12月同意了开封新东方村镇银行的增资扩股方案，注册资本金由5000万元变更为7143万元。
4月22日，开封市当地监管机构中国人民银行开封市中心支行、开封银保监分局发布公告“开封新东方村镇银行已足额缴纳了存款准备金，目前资金充裕，支付能力充足。”当日，人民银行开封中支办公室人士表示，公告属实，已经张贴至新东方村镇银行各网点。
有用户向记者反映，目前在开封新东方村镇银行的外地账户依然无法取款，只有本地储户可以取款。4月29日，人民银行开封中心支行办公室工作人员对记者表示，目前开封新东方村镇银行的系统升级，线上无法取款，但是线下可以正常取款。具体恢复时间不清楚。
有储户就线上无法取现的问题向监管部门反应。4月25日，央行回复称，“人民银行高度关注此事件。目前，有关部门已开展调查，人民银行将配合有关部门，依法尽责保护金融消费者的合法权益。”
诈骗、失联之疑
4月25日，禹州市政府在许昌市人民政府官网回复“网友留言”称，因有不法分子利用禹州市新民生村镇银行线上渠道进行诈骗。为有效阻断不法分子诈骗行为，该行正在升级优化线上渠道系统。目前，禹州新民生村镇银行各营业网点均可正常办理业务，一切合法储蓄存款受法律保护，请用户等候通知。涉及其他问题的，由有关部门正在调查处理中。
有多位用户希望银行可以公开直接回应他们的问题，更希望“无法取现问题”可以被解决。有用户提议：能否建立个共享文档，可以统计一下存了多少钱、分别存在哪家银行？
从4月27日下午，有个共享文档链接在各个群里传递开，供群友统计在哪家村镇银行，存了多少钱。“不到半天已经七个多亿，有2100多人填写。”张女士告诉记者。
但到4月27日晚上十点，共享文档显示“此文档已被举报，暂时无法代开”。一个小时，文档申诉成功，截至29日下午四点，表格的统计金额超过10亿元。
有用户联系到当时购买产品的平台，当储户询问：度小满是否与“上蔡惠民、禹州新民生、柘城黄淮村镇银行”具有合作关系/购买是否为存款？
度小满客服回复：您好，“上蔡惠民、禹州新民生、柘城黄淮村镇银行”与度小满的合作是签有正式的书面协议的，您通过度小满理财/金融APP购买产品时页面展示为银行存款，即此产品确属银行存款产品，您可以通过检查您的打款记录、提现记录及银行的收款、付息通知来确认您与银行间的业务关系，请您放心。
有第三方平台人士表示，4月19号看到网上消息，第一时间就派出工作人员去了当地，与几家合作村镇银行进行联系。“刚开始也给我们回复说系统升级，但目前什么情况还不知道。”“我们之前一直在联系那边的（村镇）银行，昨天终于给我们发来了官方的函。”4月29日，另外一家第三方互联网平台人士告诉记者。
该人士告诉经济观察报，4月28日早上收到禹州新民生村镇银行的官方函件，对方希望平台将之前的合作协议、细节等整理打包发给他们。“好像是之前负责这个业务的对接人联系不上。之前的产品是（购买产品后）村镇银行直接在客户账户划扣，我们只是收集信息、传递信息的功能。我们这边整理之前的数据，及时向监管报备，并且安抚客户。”
另外，记者获取一份沟通函件显示，村镇银行希望平台协助提供“合作协议；平台客户持仓数据明细(字段包括用户名、账号、金额、购买日期、到期日期、联系电话、证件号码)；我行在贵司上线的产品明细、上下架时间、产品说明以及平台展示界面”等信息。
据了解，多位储户已向监管部门通过挂号信、电话等反映问题，记者多次致电联系开封当地的金融监管机构，禹州新民生村镇银行所在的许昌市当地监管机构、上蔡惠民村镇银行所在的驻马店市监管机构以及柘城黄淮村镇银行所在的商丘市监管机构，截至发稿均暂无回复。
截至发稿，张女士的在禹州新民生村镇银行的小程序依然显示“更新维护中”。
经济观察报记者将持续关注事件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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