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有水
编辑/雪梨王
接受记者采访时,王慧萍正躺在柬埔寨西哈努克港市(简称“西港”)的一家医院,刚打完一瓶吊水。她左脸肿痛,左眼一片紫红色,眼球是充血状态,下体也仍然隐隐作痛——这都源于8天前她所遭受的一次暴力强奸。
据王慧萍讲述,3月2日凌晨,40多岁的男子吴某来闯入她的公寓。对她实施了长达两个半小时的强奸。犯罪过程中,吴某来不断施加暴力,殴打王慧萍的脸部、眼睛和胸部,后者严重受伤,几近昏厥。吴某来又持刀威胁,将王慧萍带至他的公寓。王慧萍称,吴某来担心罪行败露,打算将她卖至缅甸。
王慧萍佯装顺从——趁吴某来睡熟后,她趁机逃离,并报了警。近期,她频频收到来自吴某来的朋友们的威胁,要求王慧萍对警方翻供,“让我说我们是男女朋友关系,否则就要报复我。”由于柬埔寨的腐败现象很普遍,当地司法部门是否能公正判决,王慧萍没有把握。
在西港,王慧萍的遭遇只是女性遭受强奸、暴力、性剥削犯罪的一个缩影。这座几年前由大量中国人投资兴起的“柬埔寨版小深圳”,充斥着网络诈骗、赌博、色情等犯罪产业。2018年至2019年经过中柬两国多次联合行动打击后,网络诈骗人员大量离开,但犯罪的阴影始终挥之不去。
“福建老乡”
“谋杀、绑架、海滩上的尸体”……关于西港的新闻,经常充斥这些元素。
但王慧萍没想过这些事会跟自己扯上什么关系。她是“90后”,福建厦门人,此前在国内做美容行业。2020年疫情暴发后,生意受到影响,她听说柬埔寨西港消费高、生意好,决心出国闯荡。2021年3月,她到了西港。
起初并不顺利。受疫情影响,柬埔寨人流减少。刚开始的几个月,王慧萍没找到工作。2021年7月至12月底,她开起了美容店,但西港的中国人以男性居多,美容生意惨淡。2022年,她辗转在餐厅、诊所打工。
在此期间,王慧萍还感染过两次新冠病毒,连续打了6天吊水。举目无亲的王慧萍格外渴望回到国内。但从柬埔寨回国的航班长期熔断,少量开放的航班一票难抢,被炒成天价。2021年,她在社交软件telegram上给旅行社代理人交了1万元钱,想要回国,但这笔钱最终打了水漂。2022年7月,从金边回国的机票高达7万甚至10万人民币,王慧萍花5500美元订了一张8月中旬的票,最后航班取消了。
虽然回国受阻,但这两年她在西港的生活总体平稳。王慧萍告诉记者,她经常看到西港街头枪杀、腰斩埋尸、室内凶杀、跳楼或上吊自杀、偷渡沉船等犯罪新闻,“我觉得那些都是黑色、灰色产业才会有的。只要我远离那些圈子,结交干净的人,就不会有事。”
2022年12月,她打算开一家烧烤店,于是从西港市海豚大街搬到了东边“中国城”园区。“当时就要过年了,我想,外面再乱,中国城总不会出事。”
在这里,她遇到了吴某来。
2023年2月20日左右,王慧萍和楼下水果店老板胡娟聊天时,店里来了两名男子,是福建老乡。其中一人就是吴某来。
此后,40多岁的吴某来频繁在“飞机”(telegram)上给王慧萍发骚扰信息。其间,他通过询问王慧萍房租的事,得知了王慧萍的公寓地点。一次,他在王慧萍的公寓抓住她的手,试图发生关系,王慧萍喊出声来,吴某来没能得逞。
事后,吴某来向王慧萍道歉。王慧萍说,当时情况下,她既不愿与吴某来有来往,又不敢公然反抗,只能想办法周旋。
为了避免发生冲突,也为了防止“引狼入室”,王慧萍提出,可以去吴某来的公司喝茶。“在公共场合,我觉得会安全一些。”那之后,他们出去吃过一次饭,买过一次东西。“店里都有监控,吃饭、买东西,都是我自己付的钱。”王慧萍说。
入室
就在两人认识十余天后,吴某来再次来到了王慧萍的公寓。
3月2日凌晨3点08分,王慧萍正在熟睡,“巨大的踹门声把我惊醒,我还以为自己做梦了。”踹门声持续不停,把门框震得哐哐响。
事后看监控视频,王慧萍发现,吴某来刚开始踢门时,被邻居警告,中途走开了一段距离,但很快又返回去踹门。王慧萍以为有人喝多了酒,她在telegram群里告诉物业,“727有人撞门看一下,还让不让人睡?”但物业并没有回应。
很快,门被踹开,吴某来冲进房间掐住王慧萍的脖子,并撕扯她的衣服。“这个人当时好像疯了一样,更像一个禽兽,差点撕碎了我。”
被掐住脖子的王慧萍几乎无法呼吸,更喊不出声来。怕她挣脱,吴某来又用双脚压住她的双腿,双手抓住她的双手,对她实施了强奸。
整个过程中,王慧萍的强烈反抗引起了吴某来的愤怒。为了让她服从,他用拳头狠狠击打王慧萍的头部、脸颊、眼睛,还猛击了几下她的胸口。一顿暴击之后,王慧萍头疼欲裂,嘴巴里全是血,眼睛火辣辣地充血,眼眶也肿了起来。
“我明显感觉到,如果我继续反抗,他可能会把我打死。”王慧萍说,吴某来扬言,“再不服从,就把你杀了。”王慧萍决定先保命,于是她佯装顺从。同时也暗暗计划,一定要保留下吴某来犯罪的证据。
王慧萍告诉记者,那天凌晨从3点多至5点50分的两个半小时里,吴某来对她实施了“五六次强奸”,之后又持水果刀强迫她到洗手间清洗。王慧萍知道,对方是为了销毁证据。但她最终还是保留了带有吴某来体液的生物检材。
吴某来还告诉王慧萍,自己家里有亲戚是做警察的,“你告不了我。在西港这里,我花点钱就出来了。在西港,撞死一个人才多少钱!”接着,他把王慧萍拖到床上,用手卡住她的脖子,拿出手机拍照,威胁她不许报警。王慧萍记得,“他说我要是敢反抗,一出声,就把我捅死。他还说,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
最后,吴某来持刀逼迫王慧萍跟他一起去他的公寓。并威胁,如果王慧萍下楼后敢乱喊,就把她“杀死,裹上被子,直接扔到野外;或沉海,被人发现的时候只有一具尸体”——对于在西港生活过的人而言,这样的情景,在新闻里经常能看到。
瑟瑟发抖的王慧萍穿上蓝色上衣、黑色运动裤,跟着吴某来走出了房间。当时的她满脸伤痕,血迹斑斑。担心引起公寓保安注意,吴某来要求王慧萍“用双手抱着头,捂住伤口”。
5:50,乘电梯下楼后,两人出了公寓楼。当时保安正处于犯困状态,并未发现异常情况。随后,他们上了吴某来雇的白色埃尔法出租车,到了吴某来的公寓。王慧萍透露,“这出租车是(吴某来)公司租的,一租一天,出租车司机是本地人,24小时待命。”
到达吴某来的公寓后,他继续威胁王慧萍,如果不安分,就把她卖到缅甸妙瓦底的诈骗园区,“卖5万美金(约35万人民币)”。近几年,在柬埔寨、缅甸、泰国、老挝,网诈产业催生了大量绑架、人口贩卖等地下产业链。其中,缅甸妙瓦底分布着数百家网诈园区,号称“猪仔地狱”,许多人被绑架至此,无法脱身。
“犯罪之城”
王慧萍一直记得那个房间号:404房。房间位于吴某来所在公司租下的一栋公寓楼。
几天前,吴某来就向王慧萍炫耀过自己的“来头”——他们公司是一家网络诈骗(柬埔寨称为“网投”,即网络投资)公司,曾在菲律宾、迪拜从事诈骗和洗钱。这栋公寓楼,住的都是该公司员工,而吴某来是一个“网投头子”,即公司主管。
2014年至2019年西港狂飙突进的几年里,每年都有数十万中国人前去淘金。投资者带来了大量资金,使得原本只是一个渔业小镇的西港,很快房价暴涨数百倍,市内成千上万座大楼、塔吊林立。当地物价也高得离谱,大约是国内的七倍。王慧萍记得,当地的“百岁山、农夫山泉一瓶1.5美元,一箱就是十几美元。猕猴桃4个12美元。40平米的房子租金800美元。”在这样虚假的繁荣之下,西港被称为“柬埔寨版的小深圳”。
而诱使无数年轻人趋之若鹜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当地的“网投行业”。彼时,西港大大小小的楼房、园区、公寓里,到处都是网络诈骗公司。他们利用虚拟伪装的网络身份,以婚恋、炒股、投资、虚拟货币等方式,用精准打击人性弱点的套路和科技手段,大肆诈骗,有时一单能获利数百万甚至上千万。受害人大多是身在国内的中国人。
2018年至2019年,中国和柬埔寨警方实施了多次的联合打击行动,大量网诈团伙逃窜至菲律宾、缅甸、老挝等其他东南亚国家,但西港至今仍然还有不少网诈从业者,吴某来的公司即其中之一。
2022年1月底,柬埔寨某中文媒体记者王阳提到,仅在过去一周,他就听说西哈努克维尔发生了七起不同的犯罪,包括在一个坟墓里发现的两具戴手铐的尸体、两人从建筑物上坠亡,以及两名女子被发现死于两辆不同的汽车。
一个月后,西港发生的“血奴”事件(一名中国男子被胁迫偷渡至西港从事网诈犯罪,被拘禁、多次大剂量抽血),震惊国际。虽然柬埔寨政府后来声称该事件为编造,但泰国媒体又报道了另一起涉及泰国公民的强制采血、摘取器官案件。
实际上,当地华人通过社交媒体和私人消息得知的恶性案件,远比新闻报道出来的更多。由于西港政府禁止媒体报道犯罪案件,许多时候,人们能看到一些残暴的视频、画面,却很难核实细节。
柬埔寨内政部长韶肯(Sar Kheng)一度愤怒地在会议上表示,“有时候我都不想看,但又不能不看。我需要检查——那些照片非常残忍,各种犯罪信息传播到全世界。柬埔寨非常糟糕,到处都是抢劫、绑架、威胁和暴力。”
王慧萍险些成为这些恶性案件的主角——被吴某来带到404房间后,她异常疲惫,已经没有了反抗的力气,只能躺下假装睡觉。也许是她一路的顺从,让吴某来觉得王慧萍已经彻底服从,放松了警惕。上午10点,见吴某来睡熟了,王慧萍想逃,又不敢逃。
她在被子里悄悄用手机打字,问朋友该怎么办。朋友回答:“你赶紧赶紧跑,跑出来再说。等到他醒来你也是死路一条。”朋友还给她发来几个警方、大使馆的求助电话。在朋友的鼓励下,王慧萍逃了出来。
下楼后,她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西港市海豚警察局报警。因为出来时没带现金,她让朋友送来了5美元车费。
当天下午3点,西港警方将吴某来抓获。一同被带走的,还有该公司老板。但第二天,老板就花了1.5万美元获得保释。“在柬埔寨,在西港,花钱能免于处罚,花大钱甚至能免于坐牢。”在当地,人们对这种现象习以为常。
3月2日当天,王慧萍在警察局从上午10点待到晚上10点,做了三次询问笔录。随后,她打车去一个朋友的诊所打吊水,处理眼睛和伤口。但小诊所无法彻底处理这样的重伤,3月3日至今,她每天都得去一家柬埔寨的医院接受检查和治疗。
王慧萍说,西港警方虽然认定了吴某来的强奸犯罪事实,但并没有到第一现场,即她的公寓房间侦查。她被告知,吴某来已被关进监狱,等警方侦查工作结束后,西港的法院将会开庭审理此案。
被威胁的女性群体
在西港的各种犯罪中,女性往往成为一个脆弱的群体。2021年至2022年,记者接触到若干被困柬埔寨的女性,均称在西港遭到强奸、殴打。其中一名叫李玉华的女性逃跑并获救,被好心人收容。此前受到的几番折磨,让她出现了严重的PTSD和精神障碍。而在收容所,李玉华又遇到了几名和她同样遭遇,且“已经精神不正常”的中国女性。
由于绑架、人口贩卖、性剥削猖獗并备受国际批评,柬埔寨专门成立了全国打击贩卖人口委员会。2022年8月,该委员会负责人、副主席周文英说,当年上半年,柬警方调查并打击了74起人口贩运和性剥削案件。有83名涉嫌贩运人口的嫌疑人被逮捕,并被送到法院,其中甚至包括7名未成年人。据统计,有12人来自国外。警方还解救了156名受害者,包括106名女性。
在许多案件中,一些人要么已经被害,难以找到国内家人信息;要么已经与犯罪活动深度交融,自己身上也“不干净“。像王慧萍、李玉华这样成功逃出来的,是其中的幸运者。
王慧萍一直有个清晰的想法:要留下尽可能多的证据,让吴某来受到法律制裁。因此,除了带出来的物证外,逃离吴某来的公寓房前,她还用手机拍下了他熟睡的样子。
在警察局做笔录时,王慧萍见到了被抓捕归案的吴某来。她从侧面偷偷拍下吴某来戴着手铐接受讯问的样子。她还拍下了吴某来放在桌子上的身份证。身份证显示,吴某来1976年4月7日出生,户籍地是福建省泉州市安溪县感德镇。据王慧萍说,吴某来家中还有妻子和一儿一女。
报完警后,她又回到自己的公寓,拍下了水果刀和带血迹的枕头,并拿到了吴某来进入公寓,在走廊里踹门、闯入室内,以及逼迫她离开的监控视频。
由于嘴巴被打烂,她最近得了口腔溃疡,“根本没法吃烫的食物和有味道的东西,一吃就会疼。”但比起身体的疼痛,心理和精神折磨对她的伤害更大。她吃不下饭,两天只喝了一瓶牛奶。8天里,她从94斤瘦到90斤,夜里只能睡两个小时。
“一闭上眼睛,我就想到那个场景。他用拳头打我脑袋,扇我巴掌,我被打得都耳鸣了。我现在躺在病床上,听到外面的汽车声音,都会有错觉,像是他扇我巴掌的声音。”
她希望捍卫自己的尊严,“对于一个女性来说,这是人生中最大的耻辱。如果遭遇了这样的迫害,我都不敢站出来说出真相、面对真相,那么这会成为我一生挥之不去的阴影。”
但案子还没结果,吴某来公司的人就已经开始威胁她了。
王慧萍说,案发后,吴某来公司公寓的老板、员工,甚至厨子,都迅速逃走了。最近几天,吴某来的朋友一直通过telegram给她发信息,还发来吴某来的聊天截图,要求王慧萍对警方翻供,称二人是“情侣关系”,她身上的伤口是“情感不和吵架所致”。“福建安溪本来就是‘诈骗之乡’,他们很多老乡都是开诈骗盘口的。他的很多朋友都给我发来信息威胁,他的老板也放出狠话,不翻供,就要报复我。”
在“花钱可以解决一切”的西港,王慧萍担心自己的安全。她不知道西港法院会不会公正审判吴某来,也担心被他的同伙伤害。
她想到向国内警方求助。几天前,她向户籍所在地的厦门警方报了案。厦门警方很积极地多次联系王慧萍,了解案情。两天前,厦门警方告诉王慧萍,希望她回国录口供,然后会把案件移交给福建省公安厅,再发函给中国驻柬大使馆,请大使馆协助监督此案。此外,厦门警方还向她透露,根据出入境记录看,吴某来于2022年12月6日从福建入境尼泊尔,但却没有入境柬埔寨的记录,因此怀疑他是偷渡进入柬埔寨。
西港警方告诉王慧萍,将在15天内开庭。但15天过去,她仍未收到开庭通知。虽然内心很想立刻回国,但王慧萍目前不得不在柬埔寨等待,“我必须出席开庭,指控他。一旦开庭完,就回国。”
“作为一个受害者,作为一个女性,我相信,西港并不是诈骗分子的犯罪天堂,不是他们花钱就可以一手遮天,不是有钱就可以草菅人命。”王慧萍说,她希望西港的法治是公平正义的,但是否真的如此,她心里并没有底。
(除吴某来以外,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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