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朱远祥 廖艳 朱轩 何沛芸 段彦超
6月12日参加“雷霆风暴”动员部署大会的民警。图片来源：唐山市公安局微信公众号
烧烤店多名女子被群殴事件发生两天后，河北唐山掀起了整治社会治安的“雷霆风暴”。
按照唐山市委、市政府决定，从6月12日起开展为期半个月的夏季社会治安整治“雷霆风暴”专项行动，“把打击锋芒对准群众反映强烈、社会影响恶劣的犯罪活动……以雷霆万钧之势尽锐出战、决战决胜。”
6月13日、14日，澎湃新闻记者在唐山市区看到，公安等部门已加强了城市街道的巡控力度，马路上不时有警车闪烁着警灯驶过。
日前，唐山烧烤店群殴女子案的9名犯罪嫌疑人已被逮捕。
一石激起千层浪。处于舆论“暴风眼”的唐山，近日出现十多起网络“实名举报”。拿着身份证现身视频中的举报者，有酒吧女歌手、蛋糕店老板、被占地的村民、为儿子之死喊冤的老人，还有来唐山投资办厂的浙江商人、在海上撞船案件中幸存的辽宁船主……
目前，唐山警方已对多起网上举报的违法犯罪行为进行处置。酒吧女歌手、蛋糕店老板举报的案件中，警方共抓获犯罪嫌疑人6名。针对5人死亡撞船案件中关于“黑恶势力”的举报，6月13日唐山海警局工作人员告诉澎湃新闻，正在对相关案情进行核查。
民众的实名举报与官方的整治行动，如何在良性互动下凝成合力？在这场声势浩大的“雷霆风暴”中，对于英雄城唐山，或将是一次“刮骨疗毒”。
近日网络实名举报的截图。图片来源于网络
实名举报后有人很快被抓，异地用警强调“严格依法”
这些天，孟先生成了唐山市最有名的“蛋糕店老板”。
6月10日，就在唐山烧烤店群殴事件发生的当晚，蓄着长胡须、穿着蓝衬衣的孟先生出现在一段网络视频里。“今天，我要实名曝光一伙以刑满释放人员为首的社会闲散人员组成的黑社会团伙。”他左手举起自己的身份证说，涉事团伙自2021年7月起对他进行敲诈勒索，近20次到其店里和家里骚扰闹事，还当着警察的面公开威胁他；他的蛋糕店先后两次被蒙面人员破坏打砸。
两天后的6月12日，唐山市丰南区公安局通报称，根据孟某的举报，已将两名主要犯罪嫌疑人史某、李某某抓获归案。
孟先生发布视频仅过了一天，又有一段举报视频在网上流传。举报者是青年女子小张。
在视频中戴着白色口罩的小张，说话语速较快。据她透露，她是唐山市一家酒吧的驻唱歌手，5月23日至24日，一伙人将她和朋友非法拘禁。“对我们受害人进行逼近迫下跪、殴打辱骂、白纸画押、威胁恐吓。”小张说，“强制控制我们受害人进行关黑屋、关狗笼、群殴等一系列黑社会的行为，囚禁时间长达16个小时。”
小张举报称，她曾被非法拘禁16小时。视频截图
小张在网上发布视频一天后的6月12日，河北滦州市公安局发布警情通报称，根据张某的举报，已将朱某斌、杨某等4名犯罪嫌疑人抓获。
小张和孟先生分别举报的这两起案件，均由唐山市公安局指定异地管辖。
唐山市丰南区公安局和滦州市公安局发布的“警情通报”，结尾都写道：“下一步，我局将严格依法办案，坚决维护法律尊严和群众合法权益。”
近日一些网友发现，孟先生删除了他此前发布在社交平台的举报视频，有网友担心地留言：“孟先生您还好吗？”
“我的人身安全没有问题。”孟先生发布视频回应网友称，有人将他此前发的视频当作“抹黑唐山人的工具”。“这个确实太过份了。”他说，“跟咱公安机关交流之后，我自愿地删除了（视频）。”
蛋糕店老板孟先生回应网友为何删除视频。视频截图
小张、孟先生发布举报视频之后，网络上陆续出现其他举报者。小张原来所在酒吧的一名员工称，5月29日凌晨4点下班后，4名员工被酒吧店长殴打。据中国新闻周刊报道，该举报事项已由滦州市公安局接管办理。
这些在网上流传的举报视频里，举报者大多手举身份证，面对着拍摄镜头进行控诉。
“我叫张家儒，今年78岁了。”在视频中，一位戴着老花眼镜的老人，右手拿着身份证，左手拿着两页稿子在念。他讲述的是唐山市17年前的一起交通事故——他的儿子在马路上拦出租车时，被驶来的出租车撞死。
“当时出租车司机驾驶超速，并且在驾驶过程中接打手提电话，以致把我儿子活活撞死，并拖出八米多远。”在5分钟的视频里，张家儒语速缓慢，双手不时发抖。最后，他哽咽着说：“网友们，请为老爷子主持一下公道吧。”
6月13日，澎湃新闻联系张家儒并查看事故认定书后了解到，当年交警认为出租车司机超速驾驶、死者在机动车道拦车，故认定双方承担事故同等责任。张家儒老人不服事故认定，认为当年交警取证有问题。老人的孙女告诉记者，此事已引起交警方面重视，但目前尚无进展。
近日发布的网络举报视频还包括：多名玉器商举报路北区女子徐某诈骗玉器翡翠，受害者十余人，总金额3000余万元；迁安市一村民反映，其儿子六年前被围殴死亡；在玉田县办厂的浙江女商人称，公司女出纳被房东儿子殴打致左胸骨骨折；玉田县林西镇一村民举报某公司侵占她家两亩基本农田；路南区汉丰镇一老人举报原村支书垄断生猪市场……
此外，唐山市丰润区左家坞镇一村民举报称，其父亲被村干部入户殴打。6月13日，左家坞镇政府和左家坞派出所工作人员向澎湃新闻表示，相关情况正在调查。
张家儒老人的视频举报截图。
幸存者：举报“海霸”撞船致5人死亡，海警正核查
近日在网上流传的各类举报视频中，李洪军的控诉受到特别关注——涉及一起5人死亡的海上刑事案件。
“本人李洪军，在2019年12月12日晚，在河北省唐山市滦南海域遭到‘海霸’袭击……将我所开的‘冀昌渔06092’船撞翻，导致5人死亡重大后果。”
约1分钟的举报视频中，李洪军这位在海风中闯荡20多年的渔民最后强调：“以上所述都是真实，若有虚假，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
1974年出生的李洪军是辽宁省营口市人，2014年买下“冀昌渔06092”号船，办理了《渔业捕捞许可证》。2019年11月，李洪军和他雇请的5名船员从营口出发，开船驶向河北唐山的曹妃甸海域，捕捞目标是海底泥土里的白蚬子。
李洪军告诉澎湃新闻，2019年12月12日晚上7点左右，他的船驶入唐山市滦南县海域，由于潮位太低不便返港，便停在水面等潮。
“我的船在水上漂着，熄火了。”李洪军说，当时天色已暗，他和船员们围着火炉烤地瓜吃。突然，不远处一辆闪着灯的大船向他们快速驶来，很快就挨上船边了。“对面船上几个人开口就骂，向我们砸酒瓶，然后掉转船头向我的船尾撞来。”李洪军说，他当时慌了，赶紧开船就跑，“对方的船是个‘大钢壳’，我估摸着（可载重）七八十吨。我的是二三十吨的木船，差太悬殊了。”
李洪军回忆，当时他看到前方海面停着一艘“钢壳”大渔船，便驾船过去绕着大船转圈，以寻求掩体保护，后面的那艘船也绕圈追赶。“绕到第三圈的时候，他的船头撞到了我的船尾。”李洪军说，作为掩体的大渔船没多久开走了，他只好驾船往码头方向行驶，而后面的船仍紧追不舍。约5分钟后，他发现船后右边多了一艘稍小些的“钢壳”船。
“两条船，一左一右两边夹死我，没法逃生。”李洪军记得，当时“大钢壳”船追上来又撞了三次，“后来一直顶着我的船尾，我要左满舵的时候发现船舵失灵，一下子往左边翻了……”
落水后，李洪军挣扎着从驾驶舱窗户爬出去，浮出水面后发现船底朝上，其他船员不见踪影。他被海水浸泡快筋疲力尽的时候，附近驶过的一艘大连渔船向他抛来救命的绳索。
李洪军举报其所开渔船被撞后翻沉入海。受访者 供图
事发七天后，李洪军的“冀昌渔06092”船被打捞上来，船的后舱发现一具遗体——经辨认是船员吴锔柱。另外四名船员马洪亮、张显、秦世栋、张金宝都失踪了，2021年4月由天津海事法院宣告死亡。
李洪军成为“冀昌渔06092”船唯一的幸存者。他后来了解到，当时撞击他的“冀滦渔140”船，船主叫王瑞鹏，是唐山本地人。“我从来不认识他。他说他在那片海域下笼子（网具）了。我的船当时停着等潮，我们没干活，没招你没惹你呀。”李洪军气愤地说，“那片海是公海，又不是你自己家的海。”
事发后，唐山海警局介入调查，此案被定性为“交通肇事案”。
2020年1月，唐山海警局向当事人下发《鉴定意见通知书》，认为冀昌渔06092木质渔船侧翻有三个原因：1、该船轮改装后稳性不足；2、冀滦渔140轮按压其船尾导致产生较大的横摇；3、翻沉前船轮左满舵进一步加剧轮向左横摇。
2020年9月，河北省渔政渔港管理局作出《12.12交通肇事案事故责任认定书》。该认定书的结论为：“冀滦渔140”船未遵守有关海上交通安全的规章制度和操作规程，是导致“冀昌渔06092”船翻沉的主要原因，应负主要责任；“冀昌渔06092”船负次要责任。
“冀滦渔140”船的船主王瑞鹏被海警部门以涉嫌交通肇事刑拘。李洪军也一度被以嫌疑人身份取保候审。此案经秦皇岛市海港区检察院审查，由海港区人民法院审理。
有三名遇害者的家属和李洪军提起了刑事附带民事诉讼。李洪军和多名死者家属都告诉澎湃新闻，目前法院未通知开庭，王瑞鹏是检方公诉的唯一被告人，涉嫌的罪名是交通肇事。
“他三次四次故意来撞我，明摆着就是故意杀人，怎么是交通肇事呢？”李洪军说，他和死者家属都不服目前关于“交通肇事”的定性，且怀疑“凶手”背后有股“称霸海域”的黑恶势力。
唐山烧烤店群殴事件发生后，6月12日，李洪军在网上发视频举报。6月13日下午，澎湃新闻记者联系了唐山海警局。该局工作人员表示，正对相关案情进行核查，“我们已经知道这个事了，正在核查。”
“交通肇事案”事故责任认定书（部分截图）
“雷霆风暴”与长治久安
包括幸存船主李洪军、蛋糕店老板孟先生、酒吧女歌手小张在内，近日网上流传有关唐山的实名举报至少十多起，举报视频一波又一波地出现。唐山官方如何应对这些舆情和实名举报的信息？
“坚持发现一起、查处一起、打击一起、曝光一起，及时回应社会关切。”6月12日，唐山市网信办微信公号“唐山发布”发文称，此次社会治安整治行动将加大线索摸排力度。6月13日，作为唐山市委机关报《唐山劳动日报》在报道中指出，整治行动要广泛发动群众，紧紧依靠群众。
位于渤海湾中心地带、有七百多万人口的唐山市，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专项行动——“雷霆风暴”。
据“唐山发布”报道，唐山市委、市政府决定：从6月12日起，开展为期半个月的夏季社会治安整治“雷霆风暴”专项行动，“把打击锋芒对准群众反映强烈、社会影响恶劣的犯罪活动。”
上述报道介绍，唐山市委、市政府成立“雷霆风暴”专项行动指挥部，由书记、市长任双指挥长，各县市区同步展开专项行动，“坚持对各类违法犯罪零容忍、露头就打。”
6月12日，“雷霆风暴”行动的动员部署大会在唐山抗震纪念碑前的广场举行。公检法司的政法干警站成整齐的方队，一排排特警持枪而立。
据《唐山劳动日报》报道，这次动员部署大会由市长田国良主持，市委书记武卫东和省公安厅常务副厅长安忠起讲话。会议指出：近日我市发生的烧烤店寻衅滋事、暴力殴打他人案件，性质极其恶劣，“给这座英雄的城市抹了黑”；我市要深入开展“雷霆风暴”专项行动，为全市人民创造和谐安宁的社会环境。
6月12日举行的唐山市“雷霆风暴”动员部署大会。
6月13日，唐山市“雷霆风暴”专项行动领导小组办公室公布了举报方式。举报的内容有六项，包括：打架斗殴、寻衅滋事、故意伤害侮辱妇女、敲诈勒索、欺行霸市、强揽工程、强迫交易、聚众赌博等，另外亦包括对违法犯罪进行包庇纵容、失职失责的违纪违法行为，以及“其他严重影响群众安全感、满意度的各类违法犯罪行为”。
13日晚间，“雷霆风暴”专项行动办公室方面表示，日前公布的唐山市夏季社会治安整治“雷霆风暴”专项行动举报电话0315-12389系警务督察专用举报电话。为便于更加清晰、便捷、高效地受理“雷霆风暴”专项行动举报，该办开通固定电话：0315-2530000，手机：18031512389，专门受理专项行动举报。
6月14日，有消息称，唐山市已接到关于实名举报黑恶势力的案件超过五百起。不过，该数字目前并未得到官方证实。澎湃新闻当日曾多次拨打前述领导小组办公室公布的两组举报电话，座机号码无法接通，手机号码多处于通话中。
对于唐山市此次“雷霆风暴”，河北日报、唐山劳动日报等省市媒体都如此表述：“出重拳，用重典，惩恶务尽，绝不手软，以雷霆万钧之势尽锐出战、决战决胜。”
在唐山市区的街头，近日澎湃新闻记者看到，公安等部门已加强巡控力度，马路上不时有警车闪烁着警灯驶过。
烧烤店群殴事件之后，唐山市涌现的网络实名举报，以及由市委书记、市长任双指挥长的“雷霆风暴”，引起舆论持续关注。
6月13日，澎湃新闻发表评论文章《趁热打铁的实名举报，就是扫黑除恶的最好线索》；中新网的评论则指出，别让网络实名举报成维权伸冤的最优选，网络问“法”只能是一种纠偏，绝不是一种替代，“如果能通过正常渠道解决，谁愿拿着身份证抛头露脸进行网络实名举报，靠网络舆情来倒逼执法维护自己的权益？”
中国新闻网还在“中新微评”发表评论《扫黑除恶绝不能是一阵风》。该评论文章指出，扫黑除恶从来都是一项长期艰巨的工作，以雷霆之势解决“现象”层面上的问题固然见效，但铲除黑恶势力绝不能仅是“一阵风”，更要对长期存在的问题深挖细掘；铲除黑恶势力滋生的土壤，才能保障社会长治久安。
“希望唐山在这场全民‘云监督’的‘雷霆风暴’行动中，能够交出让人民满意的答卷。”
责任编辑：崔烜 图片编辑：李晶昀
校对：栾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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