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林杨的一月
上篇
“我是来带你去你的林杨的。”
“每个人的林杨都不一样吗?”
浇花的脸上浮出一丝浅浅的笑意,“当然,别向别人打听林杨,林杨对每个人都不一样。”
车站旁有一间豪华的酒店,大堂里有几株高大的盆栽。浇花的陪我坐电梯来到顶层,我们沿着铺有金色地毯的走廊向前走,一直走到最里面一扇毫不起眼的门前。门上有一块小小的牌子,镌刻着五个字:走走的林杨。
门自己打开了。门后是一架旋转铁梯。我站在楼梯洞口往上看,光线昏暗。我开始爬,楼梯陡峭,爬了好久才爬到头,有一条狭窄的走道,走道上两两相对,一字排开六个房间。每个房间都没有门。第一个房间里有一张床。第二个房间里有一张书桌。第三个房间里有一个衣橱。第四个房间墙上装了一架电话机。第五个房间是卫生间。第六个房间里有一把椅子。看完这些,我已经觉得百无聊赖,返回到楼梯口,发现楼梯已经不见了。原先的楼梯口,这回变成了整整齐齐,一片雾灰的水门汀。
我想走到窗户边上看看外面,这才发现,六个房间,哪间都没窗户。如果刚才没跟人来这里,回上海的高铁应该已经穿城而过了吧。眼下我只能在这六个房间里踱起步来。要是有盏灯就好了,我想。最好是从天花板悬挂下来的吊灯,欧式的,花枝型的。这么想着,吊灯就在眼前出现了,出现在走道的正上方。我在第一个房间里的那张床上坐下,弹簧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心里想着,下一个得要些什么。
我想要五百万。这一次,再有五百万,我准能撑上两年。这一次,空气里没有任何动静。
那就要一两新鲜出炉的小杨生煎吧。一只白餐盘出现在了第二个房间里的书桌上。一碗白米饭,一碟酱菜,一杯水,一双筷子。
“林杨春天很硬朗,风也是硬的。”我突然想起了那条短信。这么说来那人是在一个有户外空间的林杨,而我却在这么小的六间房间里。
“林杨不是虚构的。在林杨,你只需考虑一件事,怎么打发时间。”我拿出手机,没有信号。那就来些书吧。“如果我坐牢,你们要给我送《四库全书》。”我曾经那么虚张声势地和朋友说来着,到了这会儿,我不得不承认,我肯定只想要能打发时间的侦探小说、爱情小说。我平时看的那些大部头,那些哲学书根本不合我的胃口,它们只在我家里的书架上蔚为壮观,实际每翻几页就会忍不住放下。毫无疑问,我要了东野圭吾的全部小说。静止的空气再次让我失望了。
接下来我想要一扇能上锁的房门。没有动静。为此我只能自己动手。首先我比较了六个房间的大小,个个一般大。我把床、书桌、椅子都搬进了有电话机的房间,最后把衣橱推到了门口,用它堵住一大半的门洞,只给自己留下侧身能过的距离。就这样,不出半小时,这里就成了我在林杨的,自己的房间。
怎么打发时间。以及,需要打发掉多久时间。
打坐?这是我皈依以来一直想做又没能好好做的事。生活中的诱惑毕竟太多了。而眼下,不会再有什么事能让我分心了。打坐所需要的时间和安静,我全都有了。我盘膝坐在床上,调整气息出入,想着不想任何事情,却想起了之前在上师所在的甘孜石渠的日子。石渠是四川海拔最高的县,平均海拔四千二百五十米,比拉萨还要高六百多米,但我却没有一点儿高原反应。夏天的石渠美不胜收,草原上繁花盛开,草叶随风摇摆,上师和他的弟子们都会找个舒适的地方坐着,消磨时光。在草地上,在树下,在花旁。他们在那儿待上一个又一个下午,有时也在那里辩经。唇枪舌剑,击掌跺脚。
“师父,我这‘百字明’要念到什么时候才算完?”转完一遍佛珠后我问上这么一句。上师听了,却只是露出神秘的微笑。上师身材胖大,双颊总是泛着红晕,因为脸圆眼圆,看起来表情总是仁慈的。“继续转。”他回答。或许他送我的这串佛珠里头果真隐藏着什么,只有通过捻动每颗细小的珠子,才能真正把握住一切善逝的智慧。
如果那时,我真的念满十万遍“百字明”,我会避开今天这场濒临破产的劫难吗?从林杨出去,我就得开始四处借款了。开场白也许总是一样的,“我能不能问你借些……钱?”这句话不能一口气完全说出口,得在“钱”这个字前面稍微停顿一下。这个停顿,等同于鼓足勇气。
我突然想到要照一下镜子。没有镜子。我只能打开手机上的相机,对准自己看了看。自从手机上有摄像头以来,我还是头一次借助它这么仔细地打量自己。这种打量对信心于事无补,我发现自己脸色黯淡,晒斑有增无减,眼角的每一道皱纹都在告诉我,我的青春已经属于上一个,已经彻底逝去的时代。
这个世界的确,每一天,都在朝着衰老、朝着死亡,转个不停。
不过真正体会到这一点,是在我离开林杨以后。那时我用账户上仅剩的一点钱中的五千五百元,购买了FA为期六十天的融资中介服务。有天下午,我按FA安排,来到外滩边一幢写字楼。开会前半小时,我先是收到了这样一条短信:【某某集团】欢迎您于2019-03-01 14:00到访某某集团,您的ID号是948956,请抵达前台时出示……然后在前台,我又体验了迄今为止最严格的安保措施,在几架铮亮得无可挑剔的电梯前犹豫了几分钟后,才算准时抵达办公室门口。然后嗒嗒的高跟鞋声把我从下午的昏然中唤醒,我把电脑合上,看见面前站着一位身材娇小却有着完美比例的美腿女神。
“你是作家?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创业者。”她回应着我的凝视,眼神中透着些许好奇。在我熟稔的介绍之后,她抛出了一系列专业术语。商业模式盈利模式经营模式核心竞争力壁垒……不新鲜,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她打开了手机上的计算器。按下几个数字后开了口。“你挣不到钱,你现在这个模式挣不到钱,几年后你也挣不到钱。”我相信我的脸上一定露出一丝窘态。“不,不能这样算……”她侧过头去,看了一眼远处的高楼大厦,然后抬了下双手,开始滔滔不绝。她真的非常漂亮,那种最显著的美一定和青春有关。她应该是九五后?我看着她灵巧的手在我面前摆来摆去,有点发呆。她这样伶俐的人儿,还是在一本黑本子上记录和我的见面过程。她会写下些什么呢?她连我的真名都不知道。但她径直宣布了一个小小希望的破灭:不跟进了。
送我到电梯口,她正要转身进办公室,又突然停了下来。“我会读读你写的东西。”我有没有表现出感激?感激地冲她笑笑?
那天下午,让我能回到办公室,继续镇静地面对一群翘首以盼等着我带去好消息的同事的,是两杯超重泥煤风味的拉弗格。我得承认,我被那姑娘的聪明漂亮,以及闪闪夺目的青春击垮了。
第一杯拉弗格下去,我想我得考虑一下,如何才能实现融资成功这个目标。第二杯拉弗格喝完,我想我得鼓起勇气,让我的小公司活下去。
究竟是什么能让一个创业者在情绪大起大落之余始终保持坚定意志?这个问题我在林杨就开始想,但没想明白。
自从我在林杨用手机上的相机照了一回镜子,我就乐此不疲,也因此发现了鬓角边的一些白头发。我当即决定,一离开林杨,就要去我熟悉的“法剪”,剪一个短到耳根的发型。这能让我看起来瞬间年轻几岁。(遇到女投资经理的事实证明:看上去比自己之前年轻一些,精神一些,在真正的青春靓丽面前,于事无补,不堪一击。)
在林杨,一开始的那段时间,我一直在竭力避免自己惊慌、烦躁、不安。我仔细观察房间水泥墙面的色差。我踱步时会下意识地将后脚尖对准前脚跟。我用数数的方式开始计算,我还得待上多久才能出去。如果我就此失踪,谁会最先惊慌呢。
这个问题我后来花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肯定不是投资人,应该也不是我那些年轻的九五后同事们。他们顶多抱着八卦的态度讨论一下我会去哪里。至于拿不到的一个月的工资,大抵他们也只会对着上了年纪的老财务点点头。对我,他们应该还算满意。每个中午,他们中的一个会发短信问我:要不要一起吃饭?不管我何时踏进办公室,他们会抬起头看看我,眼睛里有一种鼓励的神情。我知道他们想知道,我不在的这个上午或下午,这一天或那一天,我都见了哪些客户。“他们会和我们合作吗?”一个月后,这个问题变成了“他们会投我们吗?”
“机会不大,我们还太早期,”我承认自己的失败,“但我们肯定能活下去,这点我敢保证。”我一边放包一边挥挥手。他们也配合地做出一副松了口气的表情。
我丈夫和我母亲应该会惊慌。我母亲应该会犹豫很久才拨打我丈夫的手机。他是个法国人,我们在一起的十三年间,他们见过的次数屈指可数。报警?我母亲骨子里是个浪漫的老女人,她会觉得我一定是爱上了另一个人,要是我的失踪和爱情没关系,她会大失所望的。但我只是一个人,在一个密闭的空间,想着自己要是失败了会怎样。终日无所事事对我这样靠工作逃避很多事的人来说,简直是片刻不得安宁。那种无聊的感觉到了后来变成了倦怠,有那么几个下午,被咄咄逼人的投资人劈头盖脸五雷轰顶的把我轰出写字楼时,就有这种浑身提不起劲深陷泥泞无法自拔的苍凉感。之所以定义它是一种苍凉感,是因为身心都有一种认命的安宁,并非不可忍受却又无力回天的那种安宁。
我不知道我在林杨已经住了多久,我只知道自己不会被饿着,对几个房间的犄角旮旯也了然于胸。有天我醒来,突然感觉到四周的墙壁在不断往外扩张,不消一会儿,四堵墙外加一块天花板就远到了十几米开外。第一次,我有了辽阔之感。除了与以往截然不同的辽阔,这里没有其他风景可言。我躺着的床应该是张标准双人床,眼下一参照,成了特别小号的儿童床。我从床上坐起来,情不自禁坐成了盘腿的打坐姿势。有一个声音清晰地在心里回响:你看,你需要留在这儿。
一旦盘起腿来,一旦视野真正开阔,相信我,有种神奇的力量会升起。你会想低头,想垂目,想极其系统地想明白一件事儿。哪件事儿呢?
要是公司失败了会怎样。不怎样,走一个破产清算的程序。要是我失败了会怎样。不怎样,找个工作,重新上班。要是我把房产抵押贷款,公司仍然失败了会怎样。不怎样,把房子卖了,还清贷款就行。那么我为什么难以释怀?
按照马斯洛的说法,应该把那些所谓的成功人士定义为自我实现者。我是因为自我得不到实现而沮丧吗?人活着,必需的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呢?是不是因为,拿投资人的钱,本身就意味着存在于他人的审判、计算和意志之下?当然,拿不到投资人的钱本身也能算作一种失败,可非得烧别人的钱不可吗?难道就因为现在的商业模式说服不了那几个脑袋,我就认为自己一事无成?
我想到了小说中那把精彩的万能钥匙:成功的创业都是相似的;不成功的创业各有各的不成功。
那么投资人呢?那些名片上印着投资经理,看起来努力精明能干却显然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他们怎么定义自己的成功?据说能够退出并赚到钱的投资人连百分之五都不到,可他们在我面前个个像是成竹在胸。我把他们分为两类:把iPad外接上键盘当笔记本电脑用的;用笔记本和笔的。他们谨慎地转动我们工作间的把手,有礼貌地朝我点头弯腰,但他们从不感谢为他们倒上茶水的人,连快速点点头的都很少。他们敲打键盘或者奋笔疾书,然后,他们从我眼前消失。回到他们自己的办公室以后,接下来,又会发生些什么呢?
这不太好想象。在我忐忑不安等着我这个项目上会,猜测它是不是能过立项会的时候,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呢?鉴于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传来成功的好消息,我猜测他们谈起它时会一致摇头,叹气。明确在微信里拒绝我的少之又少。第一次电话访谈之后,没有一个人再和我打过电话。我猜他们不习惯产生歉疚感,他们不希望自己在拒绝一个人时声音里流露出犹豫,哪怕只是一点点犹豫。他们索性不再打电话。他们连微信也不再回复。他们集体沉默,消声。
那么,还未失败的投资人和还未成功的创业者之间,可能有友谊存在吗?
友谊也许有,也许没有。爱情,它发生过一次。我不认为那个为我心动的人真的是为我心动。在投资圈里他寂寂无名,虽然他所在的公司可以排进前十。他是个被压抑了很久的公司第二把手,一连失踪几天也没有助理询问他的踪影。但只要他在办公室,不管那会的规格多大多小,他都会被应召入席。他单独约我在咖啡馆见面时我就知道,那笔融资,又黄了。这就好比两个一起挨了揍的小孩,除了相互搀扶着从地上爬起来并成为朋友,没有别的更好选择。夏天过去,我俩就睡到了一起。第一次是在一间快捷酒店,我对自己公司出差住宿标准定的是一晚三百,我得以身作则。他坚持要来看我时我倒没有半点羞愧,马云不是说过“创业者要有吃苦二十年的心理准备”嘛。我们沿着肮脏的灰色机制地毯朝房间走去,对其简陋他只是看在眼里,并没流露出太多惊讶。走到写字台前时,他却停了下来,朝桌上看了一眼。“没带书?”“没,我怕重。”我肯定地回答。他有些惊讶。后来我才知道,每次出差,他的背包里总有一本论写作的书,有时是村上春树的,有时是海明威的,每本都没读完,对作者的观点倒记得洋洋洒洒。我拿起水壶装水烧开时想起了一个女作家笔下的海岛行记,那个讲述出轨的故事里同样有一个酒店的热水壶在嘶嘶作响。不知道我在洗杯子时他是不是带着同情打量过这小小的十几平方米空间。因为下一次,他坚持带我去了郊区的温泉酒店。
那是十一月的一天,为了避开我热情的朋友们,我们换了两间酒吧,总算才接上头。他已经喝得有些多,代驾在路边等着我们。我们看着他把折叠自行车放进后备箱。车在黑夜里奔驰,直到酒店门口。在巨大的门厅里,我们被告知,住宿的房间离大堂还有几百米。我们悻悻地从大堂推门出来,重新上车去找那遥远的房间。我们经过花园,凉亭,甚至儿童乐园,就是找不到那栋据说有着朱红色大门的建筑。代驾之前已经离开,他带着微微的酒意不耐烦地寻找着,只要感觉到他朝我这边看,我就会抬起头,给他递上一个温暖的微笑。就是作家笔下会写成温婉、体贴的那种微笑。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鉴于他把我当成一个作家来看待,我总显得与平时格外不同。有时我从作家角度跟他讲讲自己笔下的人物,有时则从编辑角度跟他说说其他作家都怎么修改自己的小说。第二天中午,开车送我回城的路上,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我,作家都怎样构思自己的小说。
很多人都问过我这个问题,在各种图书活动上。但我回答他的方式和之前的都不一样。
我若有所思地盯着车窗外飞掠而过的白杨树。
你知道吗,属于一男一女的幸福时光是很短的。它们只属于过去。它们和耐心、理解、微笑、好脾气一样,总是属于过去。比如昨晚,我说着把目光从光秃秃的树枝那儿转移到他脸上,昨晚我昏昏欲睡,我的朋友已经为我订了一间不错的四星酒店,原本今早我要做一个采访,这些都因为你想要给我一个惊喜而泡汤了。你在黑夜里来回找路。恋爱时可以容忍成浪漫。可到了婚姻里,它可能就是最后一根稻草。坐在副驾驶位的妻子会在后视镜里看到自己厌倦的表情。
千真万确。他说。
对一部中短篇来说,一个写作者光写一些美丽的文字已经远远不够了,时时刻刻都得想一些有灰度的细节,应该大量使用第一人称调侃自己。最重要的是,必须看起来有些恶毒。
他露出困惑和迷茫的表情,几秒钟后,他探头问我:我开了座椅加热,你会不会太热了?
世事就是如此容易预料,属于我们这一男一女的幸福时光果然很短,三个月后,在他家乡的城市,他告诉我,他爱上了别人。于是我忘了那个冬日午前自己的笃定,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酒店里独自哭了一小会儿,一夜醒来,窗外下了大大的雪。
在上海很难见到如此大的雪。在这种不同寻常的天气面前,一个小情小爱的人必定会有一番大彻大悟。比如一切已经发生的都只是命运安排的一个过程,接下来将要发生的,命运有其充分的理由。我掏出手机想拍下这漫天大雪发给他看看。但就连像素都觉得这事不堪一提,试了几张都拍不出高逼格雪景照,我也只能把手机重新揣回兜里。
思绪到了这里,就必须喝上一杯了。念之所及,桌上出现了一杯啤酒。我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我得敬敬谁呢?敬那些接见过我的投资人,还是跟了我十几个月的团队?为已经几个月没有领到孝敬款的母亲,还是为周末都难得见上我一面的丈夫?我突然想起去杭州的前一晚,我和一个比我早一年创业的朋友见了一面。那晚我下了班,沿着淮海路往环贸iapm方向走。离公交车站隔着几十米远,我却忽然感觉到有人在看我,我停下脚步,朝四周打量了一番,这时,有人在马路对面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们走进商场,暖气扑打在外套上,室外洁净清新的凉意被钝化,朋友脱下大衣,里面是简单的毛衣牛仔裤,既看不出创业成功的痕迹,也看不出创业失败的影子。所以一在餐厅坐下,我就毫无客套地单刀直入:听说你刚拿到新一笔融资?他摇摇头:我离钱最近的日子是在两年前。很好啊,我说。是啊,还活着,还在生命线上挣扎。这时,服务员出现了。他接过菜单,一边翻看着,一边说,你知道吴晓波说过这样一段话吗?中国每天有一万家企业登记注册,一年三百六十五万家,这三百六十五万家企业中,百分之九十七在十八个月里面死掉。他朝我抬起头微笑,“你现在有十八个月了吗?”“有。”“那么,”他说,“你应该为你自豪,你是那少数的百分之三。”
他给自己点了一份南瓜汤。我看着他有条不紊地喝,从中间白色漩涡状的奶油纹路开始,他用勺子一层一层,逐层享受着他的这碗汤。“那么,你有没有把投资人的钱装进自己口袋里呢?”“当然不会。”我没好意思说,我正打算到处借钱,让公司能继续运转下去。他严肃地点了点头,“你知道吗?不说五成这么多,有接近四成的创业者先富了自己。”“有那么多?”“是。”他把眼睛一翻,“我说的都是事实。”
我想起了我们共同的另外一位朋友,任何一个新公号,他都有本事第一篇文章就做到几万+,“你怎么能篇篇都是爆款?”有次我问他,“不是爆款,”他摇了摇头,“爆款是十万+,我只能做到几万+。”几年前他创业做短视频,那时连主打生活短视频的某个知名互联网新媒体还没动静,他顺利拿到了几百万投资款,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花光了这笔钱。我在几个月前见到过他一次。“你知道吗?我差点拿到H资本的一千五百万。”H曾经投资过Apple、Google、Cisco、Yahoo……H资本的掌门人是《欢乐颂》完美男神谭宗明的人物原型,据说他的朋友圈价值两点六万亿。朋友沉吟了片刻,“但我觉得,这道题放在你面前,你也会答错。”
这道题是这样的。我这位朋友的第一笔投资款是G资本给的。作为最早进入中国市场的外资投资基金,G投过腾讯、百度、搜狐、小米、携程、拼多多、蔚来汽车……听说H资本打算给我这位朋友第二笔钱,一千五百万元,唯一条件是让他们出局,G不乐意了。“凭什么他们比我们后进还要反客为主?你去告诉他们,我们会给你更多的钱,不会让他们进来。”我这位朋友高高兴兴地约见了H资本,把话如实带到。等他再见到G,没了竞争对手,他们突然对他的项目意兴阑珊。微信圈里,他打上咧嘴大笑的表情,那看起来天真纯朴,没心没肺,他跟这两家资本说谢谢,他们一个字都没再回他。一个月后他的账上断了现金流,他向G求助,投资经理缄口不言。也实在不能怪他们。投资界的人最爱做的事是锦上添花,而不是雪中送炭。他既没酗酒落泪,也没借债度日。他解散了团队,把比自己小十几岁的九零后情人找来,让她帮他搬空办公室。劳累了一整天后,他朝她笑笑,坐在窗边的办公桌前打开电脑,给所有还欠着他款没结清的客户发去了自己的银行卡账号。团队给不少客户拍了广告视频。那年年底他收回近百万账款,带着小情人去了欧洲,玩了一个多月。回国后既没离婚也没分手,公司也没申请破产清算,零零散散地接些活,就这样过到了现在。“我的痛感神经很不敏感,”他告诉我,“拿到钱我没有创业成功那种骄傲,拿不到钱我心里也没有过什么失败感。不就是过日子嘛,自己过得下去就行了。”
“像他这样拿了未结款的,算不算先富了自己?”我问朋友。他笑了。“他是我们共同的朋友,我不予置评。”
我这位朋友和我同龄,曾经是非常出色的媒体人,他有句挂在嘴上的名言:能规划的人生一定索然无味。那次我们见面是在我租的办公小院。他带着我见过很多次的小情人,一晃,九零后的小情人也已经年近三十。我给他们倒了两杯酒。自从开始不断见投资人,我就在办公室里备上了酒。文艺青年笔下的生活里,堕落与纵欲,借用的一直都是烟和酒。但其实,很多创业者也会爱上喝酒,因为它能提升胆量和决心,或者提供一个逃避的短暂去处。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创业是不是开阔了你的眼界?”他说,“你原先待的纯文学那个圈子太小了,大家朋友圈转来转去的无非是谁谁开了研讨会,谁谁入了提名名单。商业能让你了解这个世界之大,了解这个世界上诸多奇迹以及本质上的没有奇迹,还有许许多多不同的生活方式。”我点点头。虽然我心底并不认可。如果开阔眼界就是目的的话,那阅读、旅行不是更有效?
“总的来说,我状态不错。”看得出来,他心里并没有嫉妒、怨恨或是失意、怀旧。他看着我的小院。野草和竹子一起在生长,绣球在开花,曾经年轻的女人在老去。“假如当初那道题放在你面前,你会怎样回答?”我想了想,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我没觉得你做错什么……那么,正确的做法应该是怎样的呢?”
在回答我之前,他冲小情人挤眉弄眼地笑了笑。“你看,我和她都是同类人,我们注定会失败。”他一口喝完杯里的酒,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伸出一只胳膊搂住自己的姑娘。“我失败后走访了很多成功的投资人,我一会就告诉你,正确的做法应该是怎样的。但在那之前,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如果你还想玩下去,如果你觉得自己是高手,那么,一旦你觉得形势已经无法逆转,自己肯定会输,那么不论账上还剩多少,你都要立刻关门认输。你得学会止损。你不能搭上自己的生活质量。”
我感谢了他。我的读者朋友们,虽然这个长着一张圆脸,有着一颗铮亮光头的男人在这里短暂地出场之后直到结尾才会再次出现,你们还是应该牢牢地记住他,因为结尾我才会告诉你们,他那道题该怎么答,才算玩得转资本游戏。
酒杯还在我的手上。是的,我这才想起来,我还是身在林杨。杯子在手里转了几转,算了,还是敬敬我自己吧。
因为这一年多,我从自己身上发现了出人意料的一面。那是一种十分纯粹,发自内心,执着到了偏执地步的东西。
“那你准备好了吗?”
房间里回响起一个中性的声音。
我当然还没准备好。我差点喊出声来。这一点,连傻瓜都看得出吧。等你准备好再开始?没人会等你。我把盘着的两条腿打开,慢慢下了地,走到了房间正中央。
如果没准备好,就假装准备好吧。
过了几分钟,楼梯出现了。
下篇
你究竟在林杨失踪了多少天,谁也说不上来。
听到你摸钥匙的声音,你的丈夫给你开了门。他没有拥抱你。他一个人在前面走,一直走到沙发那里,坐下,看着你。
你跟他说了林杨的一切。他完全不相信你说的。跟你的母亲,你什么都能说。跟他可不行。你甚至可以跟你的母亲探讨出轨那些,她是个明白人。“你有本事出轨,就别让他知道。除非你不打算过下去了。”或者,“我还当什么事呢,不就那点事嘛。”她这辈子只有过一个身体意义上的男人,可她比你通透得多。你们是两个极端,但再遥远的殊途也会同归。
你最终只能说,你想一个人静静。
“你知道吗?我考虑了所有的可能性。我甚至想过,要不要去派出所报警。我认为这些天,你跟别人在一起。”
“你觉得公司现在这样,我会有心情跟别人在一起?”
“这么说,公司要是好起来了,你就有心情跟别人在一起了?”
“什么时候你开始变得小心眼了?”
面对他的怀疑,你想,总能找到解决办法的。你会哄好他的。
“你一直在骗我,对不对?”
从你们认识那一天开始,你就在骗他。他问你有过几个男朋友,你回答三个。那是你第一次骗他。你的女朋友们发现你可以很狡猾: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你是个坏女人。”
“坏女人?为什么?”
“你出卖了我们之间的隐私。你从我们认识开始写起,当中穿插了好几个其他男人。”
出卖。他没说错。很多作家都有类似的名言:所有作家都是恶魔;作家通常出卖别人。写作是一种具有进攻性的、甚至充满敌意的行为……是一种实施隐秘暴力的策略。
他告诉你,他新来的实习生,一个法籍华裔女孩,买了你过去的小说,好几本,她把那些描述出轨的段落一一画了出来,还翻译给他听。
“小说结尾,我的女主人公杀死了她的男人。你还好好地坐在我面前,不是吗?小说本来就是虚构的。”
你在他身边坐下,拿起他的一只手紧紧握着,面带微笑。
“你的实习生是不是爱上你了?她只是希望我们吵架,仅此而已。”
危机解除了。但自从你创业,你们的关系还是发生了变化。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即使在一起,你也总是隐在电脑后。每天晚上八点回到家,你还会打一些工作电话。
“我们越来越像室友。”他说。
他要求你晚餐尽量回家吃,周末最好别出差。你拒绝不掉的一些饭局,就催他们傍晚五点半开席,你坐到八点走。总吃两顿晚餐让你开始发胖。有些夜里,他凑过来吻你,可你眼睛还看着手机。你的作者、你的同事都知道,任何时候他们找你,你都在线。
“我不想,我还有工作。”或者,“我没心情。”
这方面,他从不强求你。他只是用力转过身去。过去,你不在床上看手机。你在床上看电影。他会趁你专心致志时吻你,跟你捣乱。你推开他时他会吻得更用力。
“我要跟这部电影竞争,看谁更有吸引力。”
他不再试图抓住你。你的不耐烦一次次伤害了他。
“你需要一条狗,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中秋和国庆,长假将至。你们再次分离。你们早就计划好了这次回乡之旅。他想待上五周,甚至更久。要陪伴父母,还要拜访一些之前在中国交下的法国朋友。往返机票就要八千多元。除了机票,还要买礼物,请人吃饭。在法国生活也很贵。就算住在他父母家,日常开销还是要AA。关于这次旅行的讨论最终演变成了“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放手”的讨论。每个月你都对他说,“下个月,要是工资发不出,下个月一切就结束了。”可是总有下个月。
抵押房屋所得的贷款其实还有一些,足够你支付机票,但是那样一来,留给公司的钱就会变少。你得活下去,带着所有人,在一艘将沉未沉的船上,还得活上一个月。有了一个月,就有了至少三十天的可能性。
“你把每一分钱都投进了你的公司,你从来没有考虑过我们俩的生活。”
你母亲顶多跟你说,“别上征信黑名单就行。”
你和他之间,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越来越多。
你曾经以为,辞职后,自己做老板,自由会大得多。你慷慨地给过他很多承诺。不管他去哪里,你都可以跟着,你只需要一台电脑,每天花几小时处理完工作邮件就行。那时你给自己开的工资是税后两万元,不多不少,旅游的目的地可以随便他挑。
可后来你出差坐飞机坐高铁,就跟坐出租车似的频繁。教过你的老师这样在朋友圈推介你的讲座:作家走走,曾是我校文艺学研究生,也曾是著名文学杂志的编辑,现在成为一位推进数字人文文学研究的专家。劳拉·穆尔维曾说过:“对快感或美进行分析,就是毁掉它。”且看走走如何将她对文学创作的独特理解实现与数字人文和人工智能技术的无缝对接!讲座的题目是:从创作到创业——解开文字里的密码。同样的四十几页PPT,你将讲上五遍,十遍,二十遍……你谈论NLP自然语言处理,语料库的分类,自动分析面部表情(愉快、悲伤、害怕、厌恶、惊讶、愤怒、自然、轻蔑)的Face Reader软件,对AI写作是不是会取代作家发表意见。你给人留下专业的印象。你穿着得体。每到一处,他们给你掌声。老师们会用上“精彩”这个词,同学们则用“震惊”来形容。不会有人想到,你看似拥有所有可能,实际就快身无分文。不得不表扬你一句,你的心理承受能力还不错,穿着高跟鞋就上了钢丝绳,不到最后一天,你的嘴上不会认输。
跟出版社谈版权合作,跟高校谈软件购买。你已经习惯了碰壁。你的导师给你介绍了他的前同事。她让你去了她在另一所高校的办公室。你想拿出电脑演示,她阻止了你。非常抱歉,她说,我对人工智能这些完全不好奇。你坚持也没用。你说来都来了,就几分钟。讨好也没用。既然她不打算接待你,为什么又让你跑一趟?这影响了你一整天的心情。
从春天到夏天,你度过了最糟糕的三个月。窗外阳光明媚,你却无法享受。你总想躺下。起床去上班变得如此艰难。十点,十一点,十二点。你进办公室的时间越来越晚。你不敢听音乐,任何音乐都能让你听出悲伤来。你睡觉。你拒绝所有的饭局,你跟每个人都说自己很忙。你待在拉上两层窗帘的房间里,昏暗包裹着你。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抑郁了。你对世界的看法并没有变得更消极,你只是不想进入每一天。
你很想再去一次林杨。但除非它找上你,否则你去不了。
你的丈夫想改变这一切。你们从未讨论过抑郁这个词。他认为你只是在担忧,还有一点焦虑。他计划了一次海岛的旅行。所有费用他来承担。大概他觉得海岛的太阳能让你变回本来的样子,你曾经是他口中的“向日葵”“小太阳”,整天活力四射,照得他头晕目眩。这一次,他没有寻求你的帮助。在一个住宿预定APP上他搜索了一圈,最后选定了一家,它的照片看起来格外吸引人,有大大的花园,还有游泳池,价格只比三星酒店高一点点,还含了税费及其他费用。难以置信。他立刻下单,支付了全部房费。
你们去的日子错开了所有节假日,不会有大量游客妨碍到你们。白天黑夜的任何时候,你们都可以坐渡船去海对面的市区。你们可以在岛上错综复杂的小路上闲逛,可以在游完泳后大快朵颐地吃海鲜。他还带上了全套摄影器材,他喜欢给你拍照。
下了码头他才发现,导航显示,酒店还有相当长一段步行距离。你们拖着行李箱,在烈日下缓步前行。将近三十分钟才抵达。办手续时你们才知道,你们住的便宜房间在酒店的副楼,没有泳池。想要游泳需要另外交钱。按照指示路线,你们穿过美丽的花园。花园背后,才是你们要去的地方。一楼。房间不算宽敞,两只行李箱一打开,就没多少地方了。靠近地面的墙面上分布着一些霉点。阳台上摆着两把椅子,朝着花园,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任何优点。
出发之前,你已经假装对这次旅行迫不及待了,看到这样的房间,你不想假装高兴。你已经努力咽下所有抱怨的话。他为什么没有想到,可以把这次旅行的所有开支送给你呢?有一个月为了筹措工资,你从借呗上借了十万,微信上借了三万三,三六〇借条上又是九千三,接下来的每个月,光是还款账单就压得你透不过气。你已经把自己的工资砍到了一万多,付完各种账单之后,就几乎不剩什么钱了。你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你在酒店房间里拖拖拉拉。你缓慢地起床,缓慢地化妆,缓慢地换衣服,他受不了就总是催你。你说你很累然后你就不再说话。你也不想在潮乎乎的被子底下做爱。如此陷入恶性循环。后来几天老天开始帮你。总是在下午,天空变得昏暗,风里有了凉意,紧接着就是一场大雨。你的丈夫愤怒地看看天,看看床上的你。他一定是在想,肯定有什么弄错了。
你们有了更多时间相处。他开始一瓶接着一瓶地喝红酒。你皱起眉头,让他少喝点。他却借着酒劲反复问你在林杨的那几天。一开始晚上问,后来白天也问。他说,直觉告诉他,你遇到了一个男人。“是不是他能在生意上帮到你?”他反复试探。“出轨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只要你还爱我。你爱我吗?”他一次一次恳求你说出来。你打开所有银行APP给他看,给他看个人账户上加起来可怜的四位数。你已经几乎身无分文,可他对此却还一无所知。你的嘴角扯出一丝苦笑。说你整天只想着钱的事。它差点把你压垮,你说你用睡眠麻痹自己。你平时不喝酒,没有更有效的办法了。他一把把抓着自己的胡子。打着卷的胡子,白色的部分越来越多。这唤起了你心底前所未有的温柔。这个男人选择留在异国他乡,跟你在一起,已经有十三年了。你是在自己的国家,周围是你的朋友、你的母亲,他呢,他有什么?在他想要和你出去散散步,买束鲜花回来时,你头也没抬,说你没时间出去。你在家的形象远不如你在外面的形象。一年四季,你穿着运动衣运动裤,很舒服,但也没腰线。你用黑皮筋把头发扎起。不想长时间佩戴隐形眼镜造成角膜缺氧,你一到家就换上眼镜。你一遍遍改着拿不出手的计划书,皱着眉头,一副厌倦的神情。有时他会开玩笑说:“我嫉妒上班时见到你的那些人。”有一次他在本子上写你的大名,他反复写那个“田”字,他说“你看,你用四堵高墙把你自己封闭起来,监狱里面你还隔成了四个小单间”,他在“田”的四个方框里分别写下“工作”“钱”“工作”“钱”,“没有你自己,也没有我”。
你的眼睛有些湿润了。你有一整个世界想去征服,可他只有你。你总是以为,只有挣到足够多的钱,才能过上自己期望的生活。可你们也许谁都等不到那一天。
对你而言,真实的生活似乎是从这两年开始的。过去,你不用每天上班,等他下班后,你们就出去喝一杯。你跟他讲一天里看来的故事。你为你们的夜晚已经选好了一部电影。你们手拉手回到家,晚饭前,你和他各自看一会书,音乐在你们的身边流淌。如今你们几乎不再出去。你们吵得越来越频繁。他讨厌你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表情跟他说,他不懂,因为他只做过老师和签证官这两种工作,他从没在大公司上过班。于是他针锋相对:你不是一直觉得自己很聪明吗?那怎么到现在都不见你成功呢?你知道他说这些只是为了气你。但你还是被气得脸色通红。当你又拿到一笔几千元的讲座费,忍不住买件新T恤或者新衬衫时他会生气,“你不是说你已经没钱了吗?”有时影视公司从北京赶来找你开会,你晚上十一点才到家,却想不起来跟他通个电话告诉他一声。“你就不知道什么是共同生活。”渐渐地,他也开始跟朋友们出去,同样不告诉你。但你们还算相爱。因为那个深更半夜才回家的人,从来不会弄出很大动静,总是轻手轻脚,怕把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吵醒。但往往,那个人没在睡,还在等着。
有时你也会带上他去见你的朋友,他听不太懂你们说的,你常常忘记替他翻译。他坐着,不再看你们,而是低头看手机。你也不再注意他。你试图感受过他的孤独吗?你意识到,因为你的缘故,你们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
你用温柔的声音跟他道歉,告诉他,你想对他好。
他抱住你,说他相信你,你会找到解决办法的。
好了,笼罩的乌云散去,太阳出来了。
你们去海边散步,在那里你们庆祝了你的生日。他送了你一对珍珠耳饰。你已经四十一岁了,你的朋友们几乎全都安顿下来了。他们有的要了第二个孩子,有的在国外买了房,有的从杂志社辞了职,去大学教书。所有人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除了你。你是他们当中唯一一个,积累了那么多经验却持续走在下坡路上的。他们还客气地羡慕你,说你不用过平庸的生活,不用过每天被闹钟叫醒的日子,不用从早到晚被困在一间小小的办公室里。你其实已经不再雄心勃勃。刚拿到融资时,你什么都想做,你喜欢用“穷尽”这个词。你会说,你想穷尽所有类型电影的桥段,你想穷尽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所有的学术著作,将它们压缩成导读版,建立一个全部由书本知识构建起来的搜索引擎。
回到酒店,走进洗手间,关上门,你不用再打起精神给谁看了。你卸了妆,突然发现,因为消沉,自己已经有了一种老女人的神色。你敢打赌,你已经比你那不问世事的母亲还要苍老。你打了个冷战,你怕自己再也走不出这个困境。你很想大哭一场,可他就在门后。曾经,你是受人尊敬、大有前途的作家、编辑,你几乎认得这个国家所有出名的作家,是年轻作家们众星捧月的中心人物,如今,你提心吊胆每个还款日的来临。有一瞬间,你有一种冲动,想把他送你的耳环在闲鱼上卖掉。
你,一个老女人,开始往五十岁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