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紫翚/文
1964年,当26岁的吉姆·西蒙斯(JimSimons)因为还债压力而离开麻省理工学院、加入位于普林斯顿的美国国防分析研究院成为一名研究员时,他大概从未想过自己哪天会因为“赚钱太多”,而出现在美国国会听证会上。
2008年,在金融风暴席卷华尔街之际,时任文艺复兴科技负责人的西蒙斯和约翰·保尔森、乔治·索罗斯等人一起被要求向美国国会监管和政府改革委员会说明,他们在金融危机发生之前的一些投资行为是否涉嫌利用危机进行投资获利、以及公司具体的管理和缴税情况。调查西蒙斯的原因只有一个:文艺复兴科技的表现实在过于突出——在投资公司哀鸿遍野的2008年,文艺复兴旗下的“大奖章”基金仍保持着高达80%的收益率!这样的成绩莫说在经济危机时期,就是放在平常也是好到不可思议。在美国国会看来,西蒙斯大概率在操纵市场进行内幕交易,极小的概率是,他真的破解了市场的密码,发现了只赚不亏的秘诀。
西蒙斯声称,他的成功来自“上帝保佑”。但在《征服市场的人:吉姆·西蒙斯如何发起量化革命》一书的作者、华尔街日报资深记者格里高利·祖克曼(GregoryZuckerman)眼里,西蒙斯的成功远非仰仗好运那么简单——作为一个半路出家做投资的基金经理,西蒙斯利用他身为科学家的逻辑和严谨,巧妙地将数学和统计理论运用到了实战之中,摆脱了传统金融模型的缺点和分析师的主观性,在英雄辈出的华尔街开辟了一条独特的量化投资之路。
经济学家掌握话语权,数学家霸占金融交易界
百年来,经济学一直处于社会科学金字塔的顶端,经济学泰斗则在舆论场里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用“理性主义”把握着构建“市场”的话语大权。作为现代金融市场的重要衍生工具之一,期权的定价模型即是依赖于经济学家“理性人“始终追求效用最大化的假设。
但在实战中,投资破产的经济学家却不计其数:从因外汇交易而几乎濒临破产的凯恩斯,到在1929年大萧条中损失惨重的欧文·费雪,再到因卢布贬值而陷入财务危机、不得不依靠美联储力挽狂澜才清仓完毕的长期资本管理(由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默顿和舒尔茨参与组建和运作)……都难逃败走麦城的命运。
经济学家们在投资实战中的失意,让热爱嘲笑“经济学帝国主义”、标榜自己“科学性”的数学家和统计学家们(在他们的金融市场“主场”中,他们被称为量化分析师们)喜闻乐见。毕竟后者的战绩辉煌:在2018年上榜机构投资者最赚钱基金经理榜的华尔街大亨中,除了像桥水的雷·达里奥这样的科班出身者之外,过半数都是数理专业背景:比如前哥伦比亚大学计算机科学教授、对冲基金D.E.Shaw的创始人大卫·肖恩,以及量化巨头双西的两位合伙人大卫·西格尔和约翰·欧文德克(分别是计算机科学和数学专业出身)。
这也难怪,统计学家和数学家更多的是“经验主义者“。他们并不关心市场的基本面或者晦涩难懂的经济理论,而是通过开发复杂的模型,利用统计手段对金融产品的历史交易数据资料进行分析处理,从而找出产品价格与各种指标变化之间的显著联系和内在规律,然后在短时间内进行大量的程式化交易来获利。
其中的佼佼者,莫过于本文的主角,连续多年登顶华尔街最赚钱基金经理榜榜首的西蒙斯。根据祖克曼的统计,在1988到2018之间,文艺复兴科技的交易收益合计超过1000亿美元,平均年化收益超过39%(扣除各种费用),较同期标准普尔500指数的年均回报率高出20多个百分点,让巴菲特也望尘莫及。
逃跑的数学家,变身“华尔街头狼”
与那些仅仅上过几门微积分或者建模课的交易员不同,西蒙斯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数学家,对金融市场背后的经济原理,却顶多算一知半解。甚至,在西蒙斯所创建的文艺复兴团队中,也大多是像“谢尔顿”一般头脑出众却不善言辞的理工科博士,鲜少出现商科人才的身影。西蒙斯就是带领这么一帮“非正规军”,在金融帝国打下了一片天下。
作为数学神童,西蒙斯23岁就获得了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数学博士学位,师从美国著名的数学家、霍赫希尔德-康斯坦多-罗森博格定理的发明人贝多兰·康斯坦多。
西蒙斯数学生涯的高峰,远远早于他交易员生涯的开始。1968年,西蒙斯出任石溪大学数学系主任。彼时,他才刚到而立之年。在石溪从事数学研究期间,西蒙斯与“微分几何之父”陈省身联合发表了论文《典型群和几何不变式》,创立了著名的陈-西蒙斯理论,后被广泛应用到从微分拓补学到量子物理等各个领域。1976年,西蒙斯凭借其在多位平面面积最小化研究方面的成果,摘得了几何界的最高荣誉——奥斯瓦尔德·维布伦奖,在个人学术成上达到了巅峰。
在数学领域的功成名就,对学术界单调无味生活的兴趣索然,或许催使西蒙斯开始寻找新的挑战:前往华尔街。1978年,西蒙斯辞职,拉上三五好友成立了Monemetrics(即金融计量学,也是后来的文艺复兴科技的前身)基金公司,从事商品、债券和外汇交易。
起初,西蒙斯并未想过把自己的数学天赋运用到投资之中,恰恰相反,Monemetrics采用的主要还是当时业界主流的主观交易策略。虽然公司的盈利不错,但市场的大起大落始终让西蒙斯胆战心惊,也让他萌生了以更为客观的数学模型代替人做决定的想法。
1988年,西蒙斯和合伙人詹姆斯·艾克斯共同创立了之后家喻户晓的大奖章基金(Medallion Fund)。这宣告着他彻底了放弃基本面分析,变成完全依靠定量交易的“模型先生”。
但到底如何将数学模型和统计学方法融入金融交易中?毕竟这是条未有前人走过的路。西蒙斯的对策是广招英才,从昔日就职的单位和科研机构找来了一批奇人异士,包括美国国防分析学院的密码学专家伦纳德·鲍姆、美国数学协会科伦奖得主詹姆斯·艾克斯,普林斯顿大学数学系教授亨利·劳费尔和IBM语音实验室的大牛罗伯特·默瑟等等。
一开始大奖章基金表现平平(1988年的回报率仅为8.8%),团队内部也摩擦不断(詹姆斯·艾克斯因与西蒙斯意见相左而离开),但在几个月的商酌和调整之后,终于找到了基金的定位,即所谓的“壁虎式投资法”:通过对短期的商品行为数据进行挖掘,捕捉市场中转瞬即逝的微小盈利机会,如同在不计其数的干扰中寻找传递的密文一般。虽然单笔交易获利较小,但通过重复交易,鉴于大数定律和凯利法则,就能取得可观回报。
利用“壁虎式投资法”,1990年,即大奖章重回正轨的第一年,其回报率就达到了惊人的56%,而当年标普 500的回报率仅为-3.1%。在之后的三十年里,到西蒙斯退居二线之日为止,大奖章基金一骑绝尘,从未出现过年度亏损,即使在1994年美联储重启加息周期、2000年互联网泡沫破裂和2008年金融危机时,依旧傲视群雄,堪称金融史上的一大奇迹,因此被称为“华尔街的印钞机”。
利用市场异常瞬间,华尔街扫地僧的制胜之道
虽然大家都清楚文艺复兴科技开创了量化投资的先河,但其背后的策略却一直不为人所知。西蒙斯在“保密”这件事上几乎严格到了苛刻的地步。文艺复兴科技的总部位于长岛北岸静谧安宁的海滨小镇东锡托基特,距离曼哈顿约有一个多小时。西蒙斯本人的穿着打扮和行事作风也一直非常低调,鲜少接受采访或公开演讲。西蒙斯还会要求所有入职的员工都签署一份极为繁琐的保密和竞业协议,并不惜对离职跳槽的员工提起诉讼。其令人咂舌的高回报率,和其“黑匣子”般的运行模式,甚至让人产生了这样的疑问:文艺复兴科技是不是类似于麦道夫对冲避险基金的庞氏骗局?
祖克曼耗时多年采访了多位文艺复兴科技的前员工和现员工,并与西蒙斯本人交流了约十小时,还原了复兴科技崛起过程中的起起伏伏。
按照祖克曼的叙述和分析,西蒙斯的高明之处在于,他真正地将科学性带入了金融市场。虽然在西蒙斯之前也有不少经济学家运用数理手段对市场进行研究,但他们更关心的是演绎的精确性,而不是模型与现实世界的重合度。
西蒙斯正是认识到了这一点,积极寻找市场偏差中隐藏的可理解信息,而不是数据相关性背后的深层原因,并以此为基础发展出了自己的交易策略。同时,他所主导的文艺复兴科技以数据和模型为导向,将交易过程高度自动化,从而避免了个人认知偏见和主观情绪的干扰。
正如哈佛大学经济学教授安德瑞﹒史莱佛在其所著的《并非有效的市场》一书中所言,市场中其实存在许多微小的无效之处。这些无效之处只能通过庞大的数据集和强大的计算能力发现,而文艺复兴科技则找到并运用了正确的方法。
必须提醒的是,对于普通投资者来说,与其苦心钻研西蒙斯的投资策略,购买指数基金类的被动投资或许更为保险。在本书的最后一章,祖克曼也给市场参与者留下了一句箴言:“大多数的投资人败于愚蠢。文艺复兴科技竭力收集独特数据、电脑算力、特殊人才以及交易和风险管理专业知识,却仅在其50%的交易中获利。试图赢过市场,仍旧困难重重。”